第4章 老妪和身不由己的蠃鱼

后蠃耐心还有很多,听到老妪的话,更愿意待在这儿将今日之故事看完。

于是,她唇瓣张合,声音不轻不重,但字词皆准确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朵里:“既然来这么久了,还不请人入座?”

刺史和贾富贵等人感觉身后有千万芒刺,不得不转身,移动中情不自禁让出了一条小道,足以让老妪和后蠃直直对视上。

可后者并未舍得怜悯一丝视线。

老妪让身后人将她推到台阶下,颤颤巍巍抓住了轮椅扶手。

“哎哟”“哎哟”围着她的人群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他们紧张地纷纷伸出手,生怕活招牌老妪倒下,但又没有一个人真正将手让老妪搭上,因为生怕老妪出点意外、责任都到了自己身上。

老妪年迈,脚步难抬,抬了许多次,都没能迈上第二节台阶。

后蠃余光清扫、奔老妪而去,不知撞上老妪的第几次尝试。她放下流行款式的茶盏,起身,微风在她脚下卷起,吹动裙摆,裙摆的荷叶边如早潮期的江水卷席摆动,好看又独自向内汹涌。

老妪终究没能跨上第二节台阶。

但后蠃站到了第二节台阶上。

她撑着那把从小院里带来的油纸伞,拇指扣着伞柄缓慢转动,伞面的莲花便如有了生命,徐徐绽放开又闭合。

“我终于——再见到您了。”老妪的声音颤抖,饱含深情和眷恋。

在场的人都因为震惊而一言不发,只有这段小戏中的另外一位主人公后蠃是因为迷茫而一言不发。

后蠃眯起眼,在她久远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人。

片刻后,老妪垂下头,眼中的光亮也随之熄灭,她抓住为她推轮椅的人的手,声线起伏颤抖、声量时强时弱:“您是贵人,不记得我,很正常。”

后蠃点点头,对此表示认同,没有谦虚的意思。

老妪眸中光亮又短暂亮了一下,她深深望向后蠃的眼眸,企图闯进静谧深潭的最深处:“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在邽山蒙水中见过您。”

后蠃所有的情绪凝滞在嘴角。自从女娲造人后,她在邽山便只现身过一次,那一次,她若是幻化成人形也还只能是个四五岁孩童的模样。

不过那天她没有幻化人形。

她贪玩,从水底跳出水面,在蒙水上空飞行,贪婪地吸了很久很久的空气,很快,天空开始像破了洞一样,一盆盆大水往地上倒,连带着蒙水水涨,她低空而飞,几次险些被蒙水扬起的水浪狠狠打湿翅膀。

她还记得后来的场景。

奔流不息的蒙水开始跳过岸边的石头,激荡在河床中左右摇摆,一刻钟后,蒙水的河床再也挡不住蒙水左右扩张的野心,蒙水开始向更远的东西方向溢去,首先是打湿了农田里耕作百姓的草鞋,然后覆盖上他们的膝盖,让他们的脚陷入了泥土,最后,她只能飞得更高,飞到远处的山头上停歇,才能再次完整地看清蒙水的全貌。

那场洪水,死了很多人。应该说是无人生还。

当她看到洪水向南卷走了一个小女孩,而小女孩的妈妈明知追不上还在水里拼命追随、最终淹死在浑浊污脏的大水里时,她终于明白——有了人,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出水了。

她四处寻找邽山山神,寻求办法,山神却说天命如此、不可更改,无论是大水之事,还是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出水的事。

只是,那时候的她并不明白,出不出水的事不是她能决定的。造物主其实早就为她设定好了出水的条件,即便她有心,但只要等到她在水中感到憋痛时,她就会顺应本能地跃出水面,展翅飞翔。

水褪去,她从高涨、浑浊的蒙水里钻出,露出一双眼睛,便只看见了笼罩了山坡田地的浩瀚蒙水,宛如海洋。

了无人气。

那次洪水后,后蠃再也没有钻出水面。包括在之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直到她去到深海。

在恢复平静的蒙水里,她竖起耳朵听邽山山神日日描述洪水之后的邽山和邽山脚下的城镇:

大水结束的第三年,邽山脚下的城镇才搬来第一户人家,是一群穿着层层补丁的乞丐,山神听他们自己说他们是被流放的官宦之后、逃跑至此;

第五年,来了第二户;第十年,长至十七户,有住在山里的,有住在山脚的。

……

后蠃精致的深蓝襦裙乖巧地跟着主人的心情安静下来。

许久后,后蠃再次转动伞柄,薄唇张合,目光远眺,叹道:“你活得,确实太久了。”

人群哗然。

甄富贵等人好奇激动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后蠃身上。以为天降横财,又让他们得到了一个至天镇的活招牌——怪不得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她却神秘又有钱。

老妪认同地点点头:“是太久了。就是想再看看你。不知如何,就活到现在了。”

后蠃不是命神不是阎王,看不到老妪身上的命数。

她半垂眼,关心似有似无地说道:“太违反天道自然了。你会被反噬的。”

人群再次哗然。

甄富贵臭着一张脸上前,拐杖噔噔噔地戳地,地面价值不菲的砖块都要被他戳出一个洞来。

“休……!休得胡说!”

后蠃一眼识穿他弯弯绕绕的肚肠,轻蔑哂笑一声。

甄富贵还没打算停下,习惯地倚老卖老道:“长命是好事!怎么能诅咒老人家呢?!而且还是老神仙这种德高望重的老神仙!”

“好事?”后蠃望向已经站不住的老妪,她挥挥手,示意搀扶老妪的人将老妪扶回椅子上。

“上古时期,民常言,老而不死是为妖,夺子孙之福,损己阴德,阻己来世轮回路,终死之日天上地下难与旧人见,”后蠃看向那位能被天下人尊称一句祖先的老妪,眼中有了破碎,“你们可有问过她喜或不喜?”

全场无人知晓,故而无人答。

又或者说,在场的人除了她,无人在意,所以无人想答。

后蠃单手提起裙摆,端庄悠闲地走下台阶,迈向昏昏欲睡的老妪。

老妪见她来,耷拉的眼皮再次恢复紧致舒展,笑着和后蠃道:“今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自己迷迷糊糊点燃了准备了许久的长明灯,吃完早饭,身体里就有个什么东西”

“催着我今日一定要下山来。”老妪苍老难看的手指绉出一朵花,送到后蠃大腿前,笑容未减半分。

这衰败强撑的笑容竟然让后蠃前所未有的心动。

后蠃想:或许,应该让至天镇活着。

后蠃背过左手,途中左手扭转,再将左手伸到身前时,她手里有了一个大如瓜的红色果实。

后蠃掌心轻轻用力,果实就分裂开,其中一大半都掉在了地上,只剩下了后蠃手上一块。令人惊讶的是,果实内部竟然全是黑色果肉。

老妪的双手剧烈颤抖,皱纹丛生的眼底滑下两行清泪。

后蠃缓缓蹲下,与老妪平视,襦裙如在砖上开花,她语调轻柔,声量却小得只够她与老妪听见:“崦嵫山丹树果,服之,可避火。如今世上已无丹树,汝服之,可避地狱火。”

老妪颤颤巍巍接过,记录着岁月历史的指尖摸过红色果皮,被泪水糊上对的眼睛再也容不下其他,她大口大口咬下黑色果肉,如终于回到了她本该在的人世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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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蠃鱼入世
连载中往北十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