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妪丧事

老妪死于和后蠃分别后的第七日。

得到消息时,后蠃正撑着油纸伞站在美丽的梨花树下,伞外是至天镇少有的雨天。

雨水溅起脚边泥土,脏染了后蠃绣着鸟翼鱼身图案的深蓝襦裙。

身后的侍女大惊失色,跟了这个新女商一段时间,她知道女商不喜衣裙沾上污垢,于是她赶紧上前,跪在湿漉漉的泥土上,掏出手帕擦拭深蓝襦裙上的污点。

后蠃抽走手中拿捏的裙摆,小小挪了一步,低眼打量侍女的行为,道:“我跟你说过,我没有你的奴契,更没有你的卖身契,我们之间只是短暂的交易关系,你不需要和别家侍女一样,做到这种地步。”

侍女揪着手,还跪在地上,雨水已经打湿了她一半的身体,她着急解释道:“我想着,这样我的衣裙更脏,就算不能为姑娘您弄干净裙子,您也会高兴些。”

高兴些。

后蠃眉头堆在一起,她不解,语气寡淡平稳地询问:“为了讨我这个主家高兴,就可以把所有的尊严都放弃吗?”明明她已经说过不用如此。

“姑娘,”侍女的声音琅琅,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是给我开工钱的人。用尽一切办法讨你开心是我应该做的。”

后蠃薄唇微开,片刻后,她转身回原本的位置,正对粗壮的梨树,仰头道:“这不对。”

人不该为了利益,牺牲自我的一切,特别是人格尊严。

侍女低下头,心想:是你不食烟火,站着说话不腰痛。

后蠃不用回头,都能猜到侍女心中所想,她忽然想起两日前看书时前人所写: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往日路过的饥民和乞丐都不能接受,今日至天镇的常人却接受如常,甚至主动凑上去、伸出脸,任人践踏。

世道已变。

“走吧,”后蠃伸手接下一朵被雨打湿的梨花,掌心蓄了一个小水潭,自言自语道,“按照礼仪,有交情之人逝世,丧事应不请自去。”

“她既然是老神仙,今日应当也不算孤单。”所以,姑且算为喜丧吧。

后蠃独自出门,依旧撑着那把莲花油纸伞。

她先去了香烛店,买了祭仗,落款:后蠃。

香烛店目测十几岁的粉面小生顶着一张化得乱七八糟的脸,指着蠃字问她:“后茹姐,这个字就是茹字吗?怎么好像和平常我见过的不一样。”

后蠃惊讶,但没有流于表面,她看了少年一会儿,缓缓道:“你家开的香烛店,挣的是神佛生死钱,你家里竟然还没钱送你上学?”

话说得并不好听。

但少年没有生气,他对此毫无感觉,毕竟全镇像他这样不读书等着继承家业的人比比皆是。他用力点点头,中气十足答道:“没必要!”

三个字说得潇洒大气。

好像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事情一样。

后蠃提着花篮走出了门外——祭仗很快就会由香烛店送到灵堂或者指定的路祭地点。

“老神仙得道仙逝是我们至天镇的大事,官府早早贴了告示,放心,我一定给你送到路祭的地方!”出门之前,少年拍着胸脯跟她保证。

沿着拥挤的长街往人烟稀少的郊外走,淌过涓涓溪流,进入邽山,路过万年未变的跌水,最终在山间推开了围着普通瓦屋的篱笆。

四周寂静,无唢呐,无悲乐,甚至没有以示死亡的挽联。

只有简陋的明旌,上书“老神仙之柩”,让后蠃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后蠃站在篱笆门内,发怔——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姓、家中排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氏。

屋内,一张树根制成的圆桌,两把陈旧的被烟熏黑的椅子,火盆里木炭一半烧完一半还发着黝黑暗沉的光。

中央,摆着老妪的棺材和灵位。

木质上乘的棺材和灵位在这个简朴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但在场的其他人好像根本注意不到这点似的。

再往里走,窗下紧贴着一张竹床,配有最便宜的黄色纱帐,纱帐一半垂下一半撩起。

“老神仙是起床撩帐子的时候摔了,等我回来时,人已经不行了,”那日帮老妪推轮椅的女人披麻戴孝,匆匆从灵位棺材前赶来,着急辩解道,“事忙,又没几个人来,还没来得及收拾。”

看着女人笃定又无甚所谓的模样,后蠃在竹床上坐下,她放下祭拜的花篮,抬眼,问道:“你和她感情很好?愿意为她披麻戴孝。”

女人摸摸额头,笑了,答道:“甄老爷给钱让我照看她,虽然相处了十几年,但拿钱办事,谈什么感情。今天这孝服麻带也是臻老爷和刺史大人让我穿的,毕竟到时要送灵,会穿过整个至天镇,到城外老庙,不能没有人戴孝呀。”

后蠃嘴角笑意一点点消失,她冷情的眼里混杂失望。

她垂了眼,掩盖情绪,问道:“给了你多少钱?”

说到钱,女人忍不住笑容灿烂,伸出五根手指头,炫耀道:“整整五百两呢!”

后蠃一下子失望到极点,她摇摇头,觉得既无奈又好笑:刺史和甄富贵连做戏的假人都花高价雇了,却不愿意将这灵堂好好按礼节置办一下,只因为他们笃定没有几个人会前来,无论是至天镇的百姓还是在城中前来礼佛问道的外乡人。

前者,他们了解;后者,他们可以用老神仙一向不喜欢有人打扰、喜欢清修拒之门外。

就这样的态度,他们居然还敢算计着要拉死去的老妪全镇游街,借老妪的死创办新的吸纳财富的活动,说什么让大家都能沾染福气。他们在人死这种人生最后阶段将老妪价值再压榨了一次、且最终彻底地将痛苦活到现在的老妪压榨得一干二净。

既没有对死亡的丝毫敬重,也没有把人当人。

而那些镇民居然亦无一人站出来为曾造福于他们的已死之人说句话,反倒是卖力地宣传,企图吸引更多慕此等虚名、私心深重的外乡人前来。

至天镇陷入了疯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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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妪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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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蠃鱼入世
连载中往北十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