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微末细节。
譬如,前一阵子,沈云升的宴会,冯紫英托病没去。
譬如,林妹妹从林姑妈口中听到过冯紫英的名字。
贾宝玉拧起眉头。
冯紫英和新皇一派有关系,九成九是新皇设下的暗棋。
他这次为自己设宴套路薛蟠,恐怕也带着拉拢贾家之意,自己是不是应该装作不知呢?
林姑父林姑妈从来没教自己做什么,以他们的意思,是让贾家保持中立,只要不往旧皇那边靠就行。
但自己既选择了林妹妹,怎么可能对他们家的事置之不理?万一林家输了,林妹妹怎么办?
他思索了许久,一咬牙,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礼法的决定。
舅舅永远只是舅舅。
可他和林妹妹成亲后,林家就是他岳丈家,林姑父是林妹妹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父亲……
更别说,林姑父还是他半个老师。
他怎么着,也是要往林家这边偏一脚的。
半日,茗烟气喘吁吁的,抱了个大包袱跑来,道:“二爷,快换衣服吧。”
他这一趟,可真是累的不轻。
宝玉不置可否,换了衣服,叫人背马,带了茗烟,锄药,双瑞,寿儿四个小厮往冯府去了。
到了冯家门口,冯紫英出来迎接,薛蟠早已等在那里了,除了三人外,在宴席上陪酒的是薛蟠的相好妓女云儿,还有琪官蒋玉菡。
冯紫英给宝玉介绍了一番,请他坐在自己旁边,又冲着后面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捧了几坛子酒上来。
旁边唱曲儿的小厮过来斟酒倒酒,宝玉端起酒盏,浅尝了一口,不禁看向冯紫英。
这酒味儿虽好,但浓度低,不容易醉人。
冯紫英悄悄朝他递眼色。
宝玉看过去,见薛蟠只喝了三杯酒,脸和脖子都涨红了,眼神也显出迟钝,显然,薛蟠喝的酒和他们喝的酒不一样。
而旁边几个人还在拉着薛蟠一杯接一杯的猛灌,任他怎么推辞,都能找到借口挡回去。
这可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昨儿把他设计出来灌酒,今儿就轮到他自己了。
宝玉心里暗笑,不管薛蟠,和冯紫英洽谈起事情来。
“上回我去沈世兄家里赴席,没见着你,说是你病了?”
冯紫英道:“没病,只是前日去铁网山打围,教兔鹘捎了一翅膀,脸上受了青伤,不好出门。”
兔鹘,又叫海东青,是经人驯化后的猎鹰。
冯紫英这伤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
联想到他之前为扳倒义忠亲王,设计了仇玖,仇太尉岂能轻易放过他?
恰好,仇家就驯化了许多只海东青,大约探到了他行踪,所以在铁网山预先埋伏。
这样看,他只受轻伤算好了,至少没缺胳膊短腿,命也保住了。
算是大不幸中的大幸了。
宝玉沉吟道:“老世伯可好?”
“家父身体倒康健,”冯紫英回了一句,压低声音道:“我昨儿急着要走,实是家中有事,不是不想捞你。”
宝玉道:“出了什么事?”
冯紫英叹道:“之前打了一只赖皮狗,现在那只赖皮狗得了势,叫了一堆狗子狗孙,追着我们家猛咬,跟疯了一样。”
他近乎明牌说是仇玖了。
上回沈家宴上他也听说,不知为何,这阵子朝中有许多参奏冯唐的折子。
宝玉皱眉道:“你们家认识的人多,没法子周旋一下吗?”
“不打紧,他们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
冯紫英顿了顿,忽然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倒另外有一件私事,还要求你。”
“什么事?”
冯紫英笑道:“有一块赤金点翠的麒麟,你什么时候若见了,千万代我收一收,之后还我就是。”
宝玉纳闷道:“你说的,我全然听不懂。”
他的麒麟,为什么要他代收?
而且,他连时间、地点、人物都没说清楚,自己怎么代他收呢?
冯紫英笑道:“你见了自然明白。”
两人正说着,那头的薛蟠酒喝的半醉,拉着一旁的妓女云儿动起手脚。
“心肝肉,快过来!陪陪你薛大爷!……”
宝玉见状,悄悄冲着冯紫英使了个眼色。
冯紫英便拍了一下手,笑道:“干这样喝酒没趣儿,不如咱们来行酒令,何如?”
“好!”宝玉击节道:“这样吧,我发一个新令,有不遵令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
冯紫英,蒋玉菡皆点头道:“正该如此!”
席上四个人,贾宝玉、冯紫英皆是文武双全,蒋玉菡虽是优伶,但奉承着一众王亲贵族,游走于达官显贵人家,别的不说,行酒令这种文人游戏是会的。
唯有薛蟠,胸无点墨,只会划拳。
只是,席上三个人都同意了,他不好反对,满心期盼着宝玉说些粗俗浅显些的令。
兴许他是能对答上来的。
不料,宝玉喝了一盏酒,笑道:“如今要用悲愁喜乐四个字说出女儿来,定要点明这四个字的缘故,酒面则需要有一支曲子,酒底要席上之物,且要对应一句四书五经,或古诗旧对。”
薛蟠不是真傻,方才也罢了,这会儿宝玉一席话一出,他便知道他们都是一气串通好的,拿他当清客相公取乐。
他哪里懂什么四书五经?古诗旧对?
他立刻站起来道:“我不干!你们这是在玩我!”
云儿笑着拉住他道:“你说的不好,喝几杯酒就完了,又不会醉死,你现在若不干,那就立刻喝十大海酒,下去给人斟酒去。”
薛蟠憋了一口气,只得坐下。
宝玉便说了悲愁喜乐四句,他为了让薛蟠这个当大哥的听明白意思,也不用典故,都用的俗话。
头一句,“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说的是薛宝钗,年华已大。
第二句,“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说的是薛家攀附权贵,只有后悔的份。
第三句,“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说的是薛宝钗每天早晨精心梳妆打扮。
最后一句,点明梳妆打扮缘故,“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却是一个谜语。
“秋千架”即荡秋千,是一个“荡”字,春衫是穿年少的衣服,说明现在年华已大,女儿成了妇人。
加起来即“荡.妇”二字。
每天精心梳妆打扮,就为了当荡.妇么?
即便薛蟠不懂,他回去告诉薛宝钗,薛宝钗必然懂。
有些话,他留着分寸,不好直接对薛宝钗说,趁着这个机会,就让薛蟠代为转达。
倘若再破坏人家亲事,诅咒黛玉,休怪他翻脸不认人。
众人听了,你笑着看我,我笑着看你,都说好。
唯有薛蟠,摇头道:“不好!我都听不懂!”
大家没有理他,宝玉便唱了曲儿,众人又喝彩,薛蟠气道:“不好!这个更不好!没有节拍!”
依旧没有人搭理他。
接下来,冯紫英和云儿也分别说了词,唱了曲儿,然后就轮到了薛蟠。
薛蟠存心报复,头一句就是“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着意在骂贾宝玉是个乌龟,将来等着被戴绿帽子吧。
第二句是“女儿愁,绣房里钻出个大马猴”。
民间俗语“好女不嫁大马猴”,大马猴指的是性情残忍、凶暴的男子。
这顶绿帽子就由他薛蟠给贾宝玉戴。
可惜众人听了,都觉得他在自己骂自己,便都纷纷笑开了,要灌他酒。
宝玉淡淡道:“押韵就好。”
他在说他刚才的曲子。
没有俗成节拍,但押韵;薛蟠的词,连韵都没有。
薛蟠刚才还有脸面挑他的刺儿。
薛蟠素来厚脸皮,知道宝玉在点他,他反而拿着话当挡箭牌,道:“令官发话了,你们还闹我什么。”
又把后面的两句说了。
轮到唱曲,他唱着道:“一只蚊子哼哼哼……两只苍蝇嗡嗡嗡……”
众人听了只觉烦人,薛蟠道:“你们懂什么,我这是‘哼哼’韵儿。”
不是说他没押那狗屁韵吗?
他现在就给贾宝玉押一个哼哼韵!
在他眼里,押韵的才是苍蝇蚊子,烦死个人!
宝玉心中不耐,果然是有其妹必有其兄,一窝子妖魔鬼怪,蛇鼠虫蚁,什么东西。
冯紫英给宝玉斟了一杯酒,笑道:“还有一位呢。”
往下听吧,跟那薛家大傻子有什么可计较的,当个清客相公笑笑得了,没的拉低了自己身份。
最后是琪官蒋玉菡。
前头的四句词就罢了,他唱完曲,笑向宝玉道:“诗词上我能力有限,幸而昨日我在户人家看了一副对子,正好有这么一句,且今天席上也有这么件东西。”
站起身,折了一枝木樨花,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宝玉心念一动,跟冯紫英悄悄换了个眼神,正要说什么,薛蟠跳起来,满口叫着说“了不得”,抢话道:“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说起宝贝来?”
他指着宝玉道:“这袭人可不就是宝贝吗?”
蒋玉菡只好赔礼道歉,暂且将此时压伏下去。
冯紫英生怕薛蟠坏了事,便又让人灌薛蟠,待将他灌了个七八分醉后,宝玉方起身,找了个借口,离席到了外间廊下。
蒋玉菡忙随着跟了出来。
一、原著中,宝玉暗骂宝钗是荡.妇。
[1]酒令头尾相连,头一句“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最后一句“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1]春衫:指年少时穿的衣服,出自韦庄的《菩萨蛮》一句“当时年少春衫薄”。
[2]穿着春衫,说明女儿如今身份是妇人;秋千指代妇人在做的事情——荡秋千,隐写一个荡字,合起来就是“荡.妇”。
[4]头一句点明,他说的是府中一个年龄大,但还是没有嫁出去的姑娘,第二句,觅封侯,是宝钗性格,所以这个酒令加起来就是:薛宝钗是荡.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