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若因此做定主意要离开他,他一点儿办法没有。
宝玉只好掩饰着,强笑道:“你不是喜欢吃桃花糕吗?刚太太那里有一盘新蒸出来的,我特意让丫头送去潇湘馆了。”
黛玉依旧置若罔闻。
炕上的小丫头抱怨旁边的小丫头,道:“你那头弹的线不清晰,让姑娘怎么裁。”
黛玉道:“关他甚事,那是线上的黄白色粉用尽了,所以弹不上,换一团线。”
宝玉一听就明白了。
“管她甚事”是在她离开后,自己在太太屋里说的话,她怎么会知道呢。
是谁告诉她的?或者她当时在门口听见了?
宝玉后悔自己不该多了两句嘴,让她入了心,忙从一旁篓子里取了新的粉线,递给小丫头。
那小丫头笑道:“谢谢宝二爷。”
宝玉应付的笑了笑,忽然留心到,炕上铺的是一块内进的大红蟒纹绸缎,按着剪裁走向和色粉痕迹,是在做衣服,而且是给男子做的。
他见过黛玉绣荷包、绣香袋、在绢子上绣各样花卉,都是些轻巧活计。
她何时会做衣服了?
而且,这身衣服是给谁做的?
林姑父?不对,黛玉即便给父亲做衣服,也不会在老太太这里。
想到这两天林姑妈来了,之前她还挑了林姑父几个学生给黛玉相看,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一时间,顾不得什么,陪着笑脸,就要说话。
谁知这时宝钗进来了。
看到黛玉在裁剪,扫了一眼,缓缓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绞都会了!”
裁剪和裁绞可不一样。
裁剪,是将缎子裁开、剪开,是女子做活计时常用名词。
而绞,特指勒死,是一种用绳缢死犯人的刑罚。
裁绞,则是将缎子裁开,再互相绞在一起,是上吊自尽时的两个准备动作。
黛玉一听,便知宝钗已经气疯了。
她这是发现自己在老太太屋,给宝玉做婚服,忍不住开始诅咒她。
她心里好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
说她会上吊自尽?搞笑呢?
薛宝钗就是求着她上吊,她也不可能这样做。
薛宝钗也就能只能骗骗自己罢了。
宝钗见没气着黛玉,犹不死心,便拿着宝玉做伐子,笑道:“我告诉你一笑话,刚才宝兄弟因为我说了个不知道,他心里就不自在起来了呢。”
这都是老一套的把戏了。
黛玉对于薛宝钗在自己面前说一些,宝玉有多在意她的话云云,已经司空见惯了。
她便笑道:“理他做什么,过会儿就好了。”
宝玉在旁边听着宝钗说话,越听越火大,实在忍不住,道:“老太太在抹骨牌,正没人,你快走吧。”
宝钗摇摇扇子,知道再待下去大事不好,临走前,委委屈屈的来一句:“我是为抹骨牌才来的么。”
说着,转身出去了。
宝玉忙凑到黛玉跟前,笑着央求道:“好妹妹,你也歇一歇,同我出去逛逛,回来再剪。”
他生怕黛玉不肯,一手握在了她的剪子上。
黛玉只得撒了手,出了老太太屋,沿着游廊一路走,还是不理旁边做小伏低,说好话道歉的宝玉。
一直走到廊柱拐角处,宝玉管不了那么多,拉住黛玉袖子,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你用不着见了我就跑。”
黛玉扯开袖子,道:“你确实不是老虎,老虎没你可恶。”
“我怎么可恶了?”
”你还说,宝姐姐不替你圆谎,你是那个样子,要换成是我,你不知怎么找我麻烦呢。”
可见,他做人是有双重标准的。
宝玉听了,动了动唇。
他想辩解两句,但那张药方是治男人那个毛病的,没法儿跟黛玉说。
还有就是,她说的对。
同样的情况,换成黛玉,她要敢胳膊肘朝外拐,拆自己的台,他一准儿火就大了。
黛玉又赌气道:“总之,往后我是不敢亲近二爷了,省的被人笑话。”
宝玉拧眉道:“谁敢笑话你?”
“你不用装,”黛玉道:“你在宝姐姐,凤姐姐,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跟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别人又是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只是一个草木之人,你当然怕我阻了你的好姻缘,所以才要在大家面前跟我撇清关系,你是不是这个主意?”
宝玉被她几句话气笑了。
转念一想,他对她怎样,她感觉不到吗?
或者,她只是拿金玉当幌子,故意把他往宝钗那边推,好趁机脱身离开他。
他凝视着黛玉,忽然道:“你方才剪的那些料子,是给谁的?”
“这不管二爷的事。”
“我是管不着你,我也不敢管你,”
宝玉冷冷道:”你而今人大了,心里恐怕有了别的想头,你纵不承认,我也知道,无外乎你父亲那几个学生家的子侄,对不对?倒也不必硬把我和别人凑成一堆儿,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劝你,若是打着这些主意,还是消消停停的吧,当年的约定既定下了,想要毁约,就没那么容易,我把话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别做梦,想让我放手,除非我死。”
黛玉一没留神,他就说了这么一大篇离经叛道的疯话,她眼睛瞪的大大的,已经傻在原地了。
“你……你……”
你可闭嘴吧,让人听见了,你自己不打紧,你们贾家几世的名声都要被你毁尽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头过来,道:“外面有人请二爷呢。”
“知道了。”
宝玉向着黛玉道:“你在府里等着,我跟你的话还没谈完呢。”
转身,往外面去了。
宝玉出了内仪门,茗烟在那里等着,报道:“冯大爷家请。”
宝玉深深瞅他一眼,吩咐道:“要衣裳去。“
说着,自顾自的踱步往外书房而来。
茗烟看这情形,不由犯了难。
方才让人进去传报,按理说,宝二爷就该换了外出的衣服再出来,可宝二爷非不换,让他去要。
他又进不去二门,上哪里要去?找谁要去?
不用说,宝二爷这是还在生昨儿的气呢。
他娘的薛大爷,出的什么烂主意,可害死他了!
茗烟只好忙忙的跑到二门处去等人,站在风口上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了大半天,终于等来了一个老婆子,他忙赶上去央求道:“宝二爷急等着出门的衣裳,麻烦您老人家跑一趟,好歹进去报个信。”
可那老婆子在贾府多年,熬得人精一样,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倒霉差事。
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她要报信,就得穿府进园,来来回回这一趟跑下来,可不得跑断她的腿。
而且,宝二爷不在这儿,她纵然跑断了腿,宝二爷也不知她的功劳。
她费力不讨好,有病啊。
茗烟这个鬼迷日眼的小崽子,两三句话,就想把苦活累活推到她头上,门都没有!
那婆子啐了一口,骂道:“呸!放你娘的屁!宝二爷现搬进园里住了,跟着他的人也都在园里住!你跑到这里送什么信!”
说着,丢手就不管了。
茗烟讪讪的擦了把脸,二爷在园里住,他难道不知道吗?可他要往园里送信,那得绕着府跑一圈,到东边角门处去送信,他不就图省个事吗?
现在看,被那婆子骂了一顿不说,跑这一趟也少不了,若耽误了事,还是他的锅。
宝玉到了书房,看了冯紫英递上的请帖,放到一旁,又拆开同帖子一起送来的信。
今儿的宴席,冯紫英帮着他设套,戏耍薛蟠只是其一。
还有就是,他此前所查的秦家之事,已经有了眉目。
冯紫英信上说,有一个戏班子里的名叫琪官的小旦,近日出入过北静王府,冯紫英派人私下找了他,琪官说他有讯息,但要求同他见面。
不过,那琪官常往忠顺王府走,忠顺王和北静王在朝廷属于两个派别,所以席上眼线少不了的。
冯紫英叮嘱他,他会帮着掩饰,也教他千万小心。
宝玉看完信,便往灯上烧了,扔到地上渣斗里。
他坐在椅上,出神的望着窗户,开始想冯紫英的事。
他和蒋子宁、谢鲲、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沈云升、韩奇等几个王孙公子都是发小,其中,因贾家和冯家是世交,他和冯紫英又是同一个演武射箭的师傅,所以关系也最好。
但现在朝堂里头,新皇和旧皇两股势力争斗,他们个人背后的家族也纷纷做出了选择,关系自然较以往不一样了。
他的祖父荣国公仙逝前,为贾家定下了走中间派的路线,女儿贾敏嫁给皇上的心腹林如海,儿子贾政娶太上皇的心腹王子腾的妹妹。
大约是想着两头下注,无论朝中两方争斗结果如何,贾家都可以保全自身。
正因为贾家不掺和,所以无论其他家族怎么站队,和他们贾家的关系都不错。
他们贾家就像京都各大名门世家的一个中间枢纽站,以他们家为核心,往外辐射,是一张巨大的人情关系网,成了旧与新之间的灰色地带。
正因如此,很多事贾宝玉都知道。
譬如沈云升他们家是旧皇一党的人,韩奇他们家是新皇一党的人,凡沈云升在的场合,韩奇不会出现;韩奇在的场合,沈云升不会出现。
而冯家和他们贾家一样,原是哪边都不站的。
可那次端午节,韩奇宴请大家,结果冯紫英和仇都尉家的公子仇玖当街打了一架,还倒腾出来义忠亲王家的账本和信件,没多久,义忠亲王就倒台了。
从那件事后,宝玉便知道,自己这个发小没那么简单。
一、原著“绞”字细节,为宝钗诅咒黛玉。
“宝钗因见林黛玉裁剪,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绞都会了!””
我原来看的一版《石头记》,里面这句话是“裁绞”,后来许多版本大约觉得“绞”是错别字,给改成了“铰”或“剪”,但其实作者用的就是“绞”字。
[1]如果是“裁剪”,与前面这一句“因见黛玉裁剪”重合,也没有更深层次的含意了,既专写了“裁剪”,后面宝钗说的话,就不可能是“裁剪”。
[2]如果是“裁铰”,“裁”和“铰”用在一起矛盾,裁是按着线剪开,铰是没有线,直接用力剪断,后文中,亦有一处提示,湘云抱怨黛玉剪她的扇套时,只用了“铰”字。
[3]后文绣橘的话,“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凤寓意黛玉,作者又用“绞”字做提示。
[4]再后来放风筝,“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凤凰代表宝黛,作者还在提示“绞”字。
[5]再往前文,“黛玉越发气的哭了,拿起荷包又绞”,作者错用了一个“绞”字提示。
[6]黛玉的判词,是“玉带林中挂”,绞字便是:勒死、吊死之意。
红楼梦春秋笔法,对人物的褒贬隐在一个字两个字之中,“裁”“剪”“铰”“绞”几个字反复出现,每次出现都与宝黛有关,而此时,宝钗专用一个“绞”字咒黛玉,暗示宝钗心里恨不得勒死黛玉。
二、宝玉因茗烟骗他出去赴薛蟠的宴,故意把茗烟折腾了一顿。
“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就自己往书房里来。”
[1]然后,茗烟就跑二门去等了,等了半天,等了一个老婆子,给他一顿骂,然后又跑到东边二门,好容易得了衣服,最后还得跟宝二爷出门继续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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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醋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