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挪,她从来都认为自己的懦弱的,从前她都爱躲在被窝里揉捏拾捣自己的被角,那是她觉得放松的唯一角落,也是自己平常最解压的动作。被角也很耐搓,有时搓着搓着她就会往被子咬过去……这样的动作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在玩玩具的小猫,玩到兴头上防止自己兴奋过头而必须要采取措施让自己的激动阈值平复下来。
吾秋在两人见面的第一天,最终写下:“今天,有人为了我站出来了。”笔迹略显歪斜,却分外坚定。
笔记本的一页页会被她一字一句填满,从一开始的“她们又来了”到现在的“她走进了那个小巷,像光一样”,她感觉到每一笔都像是她从灰暗日子里攒下的勇气,最后在页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星星饼干,如同纪念。
“将挪……姐姐,”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我不会忘记你今天的保护。”这是她第一次在暴风雨中感到有人牵了她的手告诉她别怕,因为有人在她身边遮风挡雨,哪怕只是一瞬。
第二天下午,阳光又开始西沉。将挪如约来到了昨天小巷口附近的那所初中。她没有穿自己的校服,头发扎得很高,看起来整个人精神很多,手里还拎着两杯温温的奶茶。她知道吾秋就是这所初中的,从校服和方位就能判断,但是她会担心吾秋不会出现。在等待数刻后,她终于还是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将挪姐姐!”远远的,有人在跑。将挪抬头,就看见吾秋一边喘气一边笑着向她挥手,像是一只终于跑出浓雾的迷路小鹿。
“给你,”将挪把一杯奶茶递过去,“今天也一定不会让你被欺负。”
吾秋接过奶茶,眼睛亮晶晶的,“你是第一个送我奶茶喝的人……我以后有零花钱我也会请你喝的!”她随后扶正自己背着沉重的背包,“放心吧,今天没人敢啦!听说她们被年级主任叫过去了,还挨了处分。”
将挪扬了扬眉:“不是我告的,我也没视频。”
“不是你,”吾秋笑了笑,“但也不是没有别人看到。你站出来之后,那边小卖部的大姐说她早就看不惯那帮人了,老是赊账,还弄坏过文具不愿意赔,之前学校就有传她们其中有个女孩从小学开始就有去大姐店里偷文具……我也不是很知道真假。不过这次终于有人开了个头。”
将挪怔了一下。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行为只是个脑子一热的孤勇,原来微弱的火光也会燃起火焰。
“今天放学早啦,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吾秋眨眨眼,拉起将挪的手,“是我一直不敢一个人去的地方,但我觉得……现在可以了。”
她们穿过另一条小巷,穿过繁杂的街道,穿过那弃置很久的破旧火车铁轨,最终走向一片小山坡。将挪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从来都没见过这片地方,她在思考是不是走去城市的边缘那么容易呢?还是因为有人在陪伴……山坡上杂草丛生,却有一棵孤独却高大的榕树,树下有一块破旧的长椅。
“我总是会来这里坐着看日落。小时候爸爸带我来过。”吾秋低声说,“他离开家后我再也没来过。今天突然很想回来看看。”
将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夕阳一点点坠下地平线,光像是某种无声的祝福,温柔地铺洒下来。
“你知道吗,”吾秋轻声说,“爸爸刚离开那会我总觉得自己是被丢下的人。我很清楚自己想抓住很多东西,我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
“姐姐,或许,这样的我是不是很没用?”
将挪扭头看她,两人目光交汇,都没有说话,因为将挪自己认为自己的人生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最难过那会觉得自己是个窝囊的懦夫。那一刻,她们坐在椅子上感受黄昏的暖阳,也许此时此刻两个人的心都不知不觉想到一块去了。有些伤口并不会彻底愈合,但会有人温柔地替你贴上一张创可贴。
那会不会此时她们就在治愈着对方呢?一个自认懦夫,习惯地认为自己做出反抗也无法改变现状,却用瘦弱的身躯保护了一个被欺负的人;一个自觉无用,却还会倔强无惧地面对一切黑暗。直到有天终于遇见了“懦夫”看到了她在受伤,“懦夫”还是冲了上去保护了她。
凉风吹过,两人相视一笑。也许明天依旧会有阴影,但今天,她们都不孤单了。她们在山坡上的烂长椅坐了很久,今天她们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看着落日,直到落日的最后一道霞光也慢慢沉入地平线后,才起身准备回家。脚步轻缓,一前一后,风从发梢拂过,像是有人轻轻拨弄着一段刚刚酝酿的旋律。
回家的路安静得出奇。吾秋没有像往常那样低着头走路,而是时不时抬头看看月亮在哪里,虽然太阳下山了,天还没完全黑呢,不知为何吾秋的脸上仿佛有微光拂过。
将挪忽然说:“你走夜路会怕吗?”
吾秋摇摇头,“以前会,但是早就习惯了。现在感觉……也有点不一样了。”她顿了一下,轻声补了一句:“你在的时候,好像就不太需要怕了。”
将挪没说话,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嘴角轻轻扬起了一点。
“我家就在前面那个路口左拐,再走一段就到了。”吾秋突然慢下来脚步,有点不舍地指了指前方一盏昏黄的路灯,“你也早点回去吧,姐姐。”
将挪看着她没有动。“我送你到小区门口。”语气笃定,没有丝毫迟疑,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吾秋睫毛轻颤了下,没再拒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段小路被两排低矮的香樟树笼着,夜晚的香气浓郁而温柔,树影落在地上,如一幅静止的素描。她们就这样走着,有时肩膀会轻轻擦过,但谁都没有躲开。像是有某种默契,在无声里慢慢生根发芽。
走到吾秋家的小区门前时,吾秋站住了。她把手背在身后,踌躇了一下,从背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塑料小袋子。
“这个,给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我早上买的。星星饼干……你喜欢吃吗?”
将挪愣了一下,随即接过来,看着那一颗颗有点破碎不太规整的小饼干,眼神慢慢柔和下去。
“谢谢。我很喜欢。对了……”她轻声说,随后从口袋掏出一张写了一串数字的便签纸,“这是我的Q Q,其实我现在用微信比较多,你去微信搜这个也能搜到我的。如果你方便的话……”
“嗯……”吾秋轻轻咬唇,眼神游移了下,然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将挪的肩膀上轻轻靠了一下,又像触电似的立刻退开。
“我……我突然有点想要一个拥抱。就当作是再一次的感谢!”她低头,飞快地转身跑进了楼道,背影在夜色中有些发亮。
将挪怔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被靠过的肩膀。她站在原地看着小区那扇破旧铁门,过了好一会才转身,脚步比来时更轻快了些。
星星饼干的包装在她手里微微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某种秘密的回响。她忽然觉得,天上那些星星好像都被轻轻摘下了一颗,放在了她掌心。
已经天黑了,回家的夜路依旧安静,但此刻仿佛月光完全笼罩着自己,一直牵着她的脚步,温柔而坚定。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有些奇异的发热感。像是被人轻轻按住胸口,又像是有什么细小的火焰,正悄无声息地在她胸膛里燃烧。不是灼烧,而是暖,是一种不太习惯、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的暖。
那袋星星饼干她没有急着打开,只是轻轻捏在掌心,仿佛里面有着什么比糖更甜的秘密。她想起吾秋踮脚时的表情,那种小动物般的犹豫、怯生,却还是勇敢地跨出了自己想要的那一步。她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又认真地感谢了。
将挪回到家,屋子一如既往地空荡。她将饼干放在床边书柜上,然后钻进自己的被窝。她习惯性地去揉搓那块被角,却忽然停住了——她想起了吾秋的肩膀,还有那个轻轻一靠的动作,那一瞬间的重量,她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又把那包饼干抱在怀里,从里面拿出了一块饼干,有点迟疑地咬了一口。
味道是很普通的面粉香,甜度也不高,甚至边缘有点糊色,但她一口口吃得很慢。就像在吃什么不可多得的东西,她慢慢咀嚼,每一块都像是用时间兑出来的焦糖。
手机震了一下。竟是吾秋添加好友发来的消息:
——【姐姐,你到家了吗?】
她看着屏幕发了几秒呆,然后回了一句:
——【到啦,你喜欢的饼干果然很好吃,好吃得不舍得一口吞下。】
那边没有立刻回复。将挪盯着那个“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发了会呆,直到屏幕一亮:
——【真的嘛?那我明天多带点给你!我可以偷偷带一盒来给你,我可以藏在校服兜里哈哈哈】
将挪看着这条消息,不知怎么笑出了声。
——【不要破费那么多啦,老是吃腻了怎么办?】
过了一会,她又发了一条:
——【买给我的时候也给自己留好多好多好不好,爱吃就多吃点。】
过了半小时多,吾秋的消息没有再传来,将挪猜测是小家伙手机被没收了,她将自己的手机锁屏,枕在耳边。夜晚很安静,风从窗缝钻进来,拂过她的额发,像是谁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窝囊的“懦夫”似乎也变得不太一样了。她没有变得强大,却有点想……继续站在别人身前,也许不是为了战斗,而只是为了,让另一个人可以放心地笑一笑。
第二天清晨,将挪虽然又失眠了,但醒得比平时早了一点。她坐起来,看着床头那袋被她吃了一半的星星饼干。她伸手去拿,却发现包装袋里面,不知什么时候藏着一张折得很整齐的小纸条,小纸条还被用一个小透明纸袋包裹了起来。
她掏出透明纸袋,打开又将小纸条展开。
那是一只歪歪扭扭画着的星星,还有旁边用小小的字写着一句话:
——【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姐姐。】
将挪看着那句话,指尖抚过那稚嫩的笔迹,像是抚过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她低下头,嘴角一点点翘起,有点克制不住地笑了。
她轻轻地把纸条叠回去,塞回纸袋里,和那半袋饼干一起收进抽屉里。
抽屉“咔哒”一声合上,屋里重新回到安静。但将挪知道,有些声音虽然听不到,却一直在心底回响。就像那句未说出口的晚安、那个飞快的靠肩膀、那棵旧火车铁轨边小山坡上高高大大的树……
随后将挪下床,去洗漱。
阳光很好,像是某种不请自来的祝福。或许这个世界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
今天便开始度过那不颓废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