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天色已经渐渐黯淡。将挪已经很久没出门了——自打她被学校要求休学之后,所以黄昏暖阳也让她感到一丝刺眼。
“不出门待在家里也没什么可做的……”她心里自顾自地嘀咕。对于她而言,被传染上肺结核算是件好事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准备好高考,正好,这下“被迫”休息一年了,那群被传染肺结核的不幸儿中估计最放松的人就是她。
刚出小区,阳光斜斜地穿过楼宇间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挪站在那片夕阳留下的印记间看了看自己被光影环攀的手臂。
“这样的阳光感觉比什么时候都舒服,不会晒得人头晕,温暖也恰恰刚好。”是的,她觉得比自己阴凉的房间舒服很多。
才三四月就已经有了夏天的苗头,南方城市就是如此。彼时的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气息——汽车尾气、路边摊的油烟、行道树新叶的清香——所有所有都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长袖高领校服外套的拉链,包住自己的半边脸,尽管医生说过她的肺结核症状非常轻,根本不需要担心传染给别人,但家里人都让她不要把结核杆菌带给别人,正好,她也不是很擅长面对外界环境,这个习惯动作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
十七岁,本该是坐在教室里刷题、备战高考的年纪。将挪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右胸前上已经有些脱线的校徽,她纠结过要不要穿校服出家门,但想了想还是校服最舒服。休学应该有两三个月了,起初没有任何症状,天天生龙活虎地打游戏,然后是被学校勒令去胸科医院检查,最痛苦的支气管镜做完了,最后是那张确诊单。
“虽然你没有症状,传染给别人的可能很小,但是你的肺部还是有提取到结核杆菌。我们还是不能判断这样的你能不能继续上学。学校为了事态不再扩散,还是想你不传染给别人的,也只能确诊了。”
想起医生的话,将挪感觉到痛苦。那既然如此,一开始就确诊好了,何必再住一周院插着那留置针又做支气管镜呢。她记得妈妈把休学证明递给她时,眼睛里闪烁的复杂情绪——同情、不解和紧张。她也很清楚,不解和紧张只是因为要多读一年书,她妈妈总是如此。在得知自己女儿可能有肺结核而要把所有东西搬回家后的第一句话:你能不能不要再搞事了。
“……算了算了,别想了。出去走走吧。”
"喂,你们看,她又在装可怜了!"一个尖锐的女声从巷子深处传来,打断了将挪发呆时的思绪。
将挪循声望去,在巷子转弯处的阴影里,四五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围成一圈。她们中间,一个瘦小的女孩蜷缩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笔记本。夕阳的光线刚好照在女孩的脸上,将挪看见她苍白的嘴唇和颤抖的睫毛。
"你到底有没有家人啊?怎么没人管你啊?"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女孩,"真是小野种,没有家教的人就爱跟男生索求爱!"
"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那个男生"地上的女孩声音细如蚊蚋,但将挪还是听见了。
"还敢顶嘴?"高马尾女生猛地拽住女孩的头发,"高中部那个学长,你会不知道我喜欢他?总是接受人家的好意,在我面前晃悠,你很得意?"
将挪感觉自己的胃部一阵紧缩。她知道自己应该转身离开——家里没人给她做午饭,一天没吃饭了,医生说过她需要静养,不能剧烈运动;妈妈也总是叮嘱她不要多管闲事;而且她瘦得像个纸片人,一米六三的身高体重还不到八十五斤。但蜷缩在角落的那个女孩,那双含着泪却倔强不肯落下的眼睛,像一根刺扎进她的心脏。
"住手。"将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比她想象得要响亮得多。
那群女生齐刷刷地转过头来。高马尾松开抓着头发的手,上下打量着将挪:"关你屁事?滚远点,又一朵白莲花?"她注意到将挪苍白的脸色和单薄的身形,语气更加轻蔑。
将挪缓步走进巷子,说不害怕是假的,毕竟自己还是打不过一群人的,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其实在发抖。她想起初中时自己也是被一群女生围堵在校园楼梯的场景,那时候没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太阳下班前的末班车,它把光斜照在她的背上,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已经报警了。你们一群小屁孩,现在手里没手机吧。等着去警察给你们父母打电话把你们通通接回家?"将挪平静地说,掏出手机晃了晃,"校园霸凌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过你们满没满十六岁呢。"她故意用成年人的口吻说话,尽管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满十四岁也能吃点苦头的吧?”她看到隔壁废品堆里有个粗木棍,将它提溜了起来。“我倒是不怕出事,反正也没什么在乎的家人,我就是你们嘴里说的野种,你们要不要试试野种的魄力?”
高马尾的脸色变了变:"你少吓唬人!"
"不信你可以等着。你们猜警察到了以后,是先看见欺负她的你们,还是被打毁容的你们?"将挪向前走了几步,拿起木棍假装要打她们,果然是一群吃软怕硬的,马上便四处散开。将挪站在那个蜷缩的女孩身边,"警察说五分钟就到。对了,应该有顺便拍了视频,你们欺负她们应该够清楚,但是我可是一点都没碰着你们噢。"她指了指巷口的监控摄像头——其实她根本不确定那摄像头是否在工作。
女生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将挪注意到她们开始不安地挪动脚步,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她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起作用了。
"白莲花,算你走运。"高马尾恶狠狠地瞪了地上的女孩一眼,又转向将挪,"下次别让我再看见你,病鬼!"
她们离开时高马尾还转头故意推了将挪的肩膀,将挪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又举起木棍冲过去假装要追着她们打,那群人马上就跑光了。直到她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长舒一口气,双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将挪蹲下身,扭过头轻声问道。这时她才看清女孩的样子——十五六岁的年纪,瘦小的骨架,齐肩的散乱长发,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她的校服上沾满了灰尘,但怀里的笔记本却保护得很好。
女孩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谢谢你...但你不该帮我的。她们明天会更过分。"
"为什么这么说?"将挪帮女孩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文具,"她们经常这样对你吗?"
"嗯。"女孩点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我爸爸和妈妈……她们离婚很久了,我爸爸出国了,是妈妈一个人抚养我,她很忙……家长会基本没有出现过。"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神如同阴天般暗淡下来,又像熄灭的蜡烛。
将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自己初中被人欺负时,班里有些同学避之不及的样子。人们总是害怕被贴上标签,更害怕与"有问题"的人扯上关系。
"我叫将挪。"她最终只是这样说道,伸出手帮女孩拍掉校服上的灰尘。
"吾秋。"女孩小声回答,终于抬起头直视将挪的眼睛,"你真的报警了吗?"
将挪摇摇头,露出一个苦笑:"虚张声势而已。我手机卡早被我妈拔走了,根本上不了网。不过那个监控可能是真的。"她指了指巷口。
吾秋突然笑了,欲流不掉的泪水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深邃的湖泊,弯成月牙形时更为可爱:"你真厉害。她们平时欺负人从来没人敢不服她们的,老师没抓现行的话……也不会管她们。"
几分钟的功夫夕阳的末班车暂时将光停落在吾秋脸上,将挪第一次注意到她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这个发现莫名让她心头一暖,笑容真的很好看。
"姐姐你多大了?"吾秋问道,好奇地打量着将挪。
"快十八了,本该上高三的。"将挪下意识摸了摸衣服的高领,"不过因为肺结核休学了。"
"肺结核?"吾秋问得很直接,但眼神里没有将挪熟悉的恐惧或厌恶,只有纯粹的好奇。
将挪点点头,看见她的反应有些惊讶:"你不怕我传染给你啊?"
"我妈妈是护士。肺结核也不是大病……"吾秋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所以我不怕。而且..."她犹豫了一下,"你刚才救了我。"
吾秋的话让将挪心头一热。三个月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有点用处,而不只是个需要被隔离的病人,也不是那个被嫌弃的女儿。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将挪提议道,"以防她们又回来。"
吾秋摇摇头:"不用了,我家其实离学校很近的。而且..."她咬了咬嘴唇,"让你送我回家,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事啊,我不介意,反正也是溜达。”但看到吾秋倔强的表情,她想了想:"不需要为我考虑那么多,至少今天让我看到你安全到家,我心会舒服些。"
两人并肩走出小巷。今天的风格外轻柔地拂过她们的发梢,将挪注意到吾秋比她矮了半个头,走路时习惯性地低着头,像一只随时准备躲避危险的小动物。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吾秋突然问道,"这个时间,家里差不多也要吃饭了吧?"
将挪望向远处逐渐西沉的太阳:"家里为了照顾爸爸的下班时间吃饭很晚,在家也是一个人,无聊的很,总不能天天把自己关在家。医生也说适当运动有好处,我妈也挺矛盾的,她希望我多去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她觉得呼吸新鲜空气我肺部的结核杆菌就会少一点,又希望我可以好好学习争取今年在家自学考个好大学……"她顿了顿,"其实我也是...…有点不想待在家里。看着日历一天天翻过去,离高考越来越近,而我却…..."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吾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懂那种感觉。就像全世界都在向前走,只有你被留在原地。"
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将挪的心。她侧头看向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女孩,突然觉得她们之间有种奇妙的共鸣。
"明天…..."走到一个小区门口时,吾秋欲言又止。
"明天我还会来。"将挪不假思索地说,"如果她们再找你麻烦…...反正我每天出来溜达一下也好。"
"不,不是这个。"吾秋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这个给你。是我很喜欢的饼干。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就当...…谢谢你。"
将挪接过纸袋,闻到一股淡淡的黄油香气。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休学以来第一次有人送她礼物。
"谢谢。"将挪轻声说,感觉眼眶有些发热,"那...…明天见?"
"明天见。"吾秋点点头,转身走向居民楼。在进小区门前的最后一刻,她回头对将挪挥了挥手,夕阳将她的剪影镀上一层金边,就像老天爷也默认彼此遇见了传奇的独家回忆。
将挪站在原地,直到吾秋的身影消失在小区深处。她打开纸袋,取出一块星星形状的饼干咬了一口——甜中带着微微的咸,意外地好吃。两个多个月来,她第一次觉得,或许休学也不全是坏事。
远处的校园钟楼敲响六点的钟声,将挪把饼干袋小心地放进背包,转身融入城市傍晚的人流中。她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今天的自己不是毫无用处的。
吾秋到家后坐在书桌旁打开那本护住的笔记本,她写字很用力,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将快乐和幸福保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