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熙几乎是押解着还在叽叽喳喳、回味家长会“壮举”的陆诗怡,回到了清北附近那套温馨却略显朴素的教职工公寓楼下。
指尖刚触到钥匙冰凉的金属,身后“咔哒”一声轻响。
她下意识回头。
对门那扇一直空置、仿佛与世隔绝的房门,毫无预兆地开了。
潮男居家版,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迟骋拎着个黑色垃圾袋走出来,周身还带着刚结束训练的松弛感。他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张扬的行头,只穿了件宽松的深灰色棉质T恤和同色系运动长裤。柔软的布料下,宽肩窄腰的流畅线条被勾勒得恰到好处,充满了力量与松弛的矛盾美感。
银发湿漉漉的,几缕不羁地搭在光洁饱满的额前,洗去了白日的锐利锋芒,只剩下沐浴后慵懒的水汽氤氲,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性感。几颗未干的水珠,沿着他优越的脖颈线条悄然滑落,没入领口那片引人遐思的阴影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楼道里只剩下陆诗怡哼歌戛然而止的尾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电流感。
沐熙的呼吸微微一滞,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家长会那个扎眼的“潮人”、办公室门口那个僵硬的背影……以及更久远、尘封在记忆深处那个少年意气风发的影像,如同曝光过度的胶片,瞬间在眼前混乱地叠加、重合。
她强压下心头那丝荒谬的“孽缘”感,努力在脸上堆砌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甚至刻意带上点老同学重逢的熟稔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呃…你好?新搬来的?” 她顿了一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努力辨认,又像是某种不经意的试探,“好久不见啊,迟骋。你……怎么看起来跟以前一样?”
迟骋显然也没料到开门就是如此近距离的暴击。他愣在原地,拎着垃圾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惊愕、探究,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被那句“跟以前一样”意外撩拨起的微澜。
他迅速垂下浓密的眼睫,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抬眼时,已恢复了那副标志性的、带着点疏离感的酷酷淡漠,只是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些:“嗯。你也是。”
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旁边正好奇地睁大眼睛、像看稀有动物一样打量他的陆诗怡,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和……沉甸甸的落寞。
就在这微妙又尴尬的沉默即将如藤蔓般蔓延开来时,陆诗怡的注意力瞬间被现实需求拉回。
她完全没感受到大人间无声的电闪雷鸣,蹦蹦跳跳地拽住沐熙的胳膊,声音清脆响亮,像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美人,快点快点!你淘宝那家韩式烤肉拌饭的优惠券还有十分钟就到期了。快下单,能减整整二十块呢,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啦!”
她急得小脸通红,浑然不觉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和“优惠券”的精准拆台效果。
沐熙:“……” 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这小祖宗是嫌她社死得不够彻底,非要来个二连击吗?!
迟骋却精准地捕捉到了“突破口”。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带着点戏谑的弧度,目光直接投向陆诗怡,声音放柔了些,带着点天然的蛊惑力:“小朋友,饿了?急着点外卖?”
他晃了晃手里的垃圾袋,姿态随意,“正好,叔叔家…呃,厨师刚做好饭,还挺丰盛的。要不要…进来尝尝?”
他刻意停顿,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沐熙,嘴角那抹弧度加深,“肯定比…烤肉拌饭强点?”
沐熙头皮一麻,警报瞬间拉响,本能地筑起防御工事:“不用了不用了,谢谢!我们……”
她脑中警铃大作——迟家和小哥是故交!假扮“老妈”一事要是穿帮,后果不堪设想。
拒绝的话才刚开了个头,陆诗怡已经被“超级大帅哥 神秘大餐”的组合拳彻底征服。
她眼睛“噌”地亮如探照灯,疯狂摇晃沐熙的手臂,声音拔高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撒娇:“要要要,美人,不对,求求你了,我们去嘛。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啦。外卖券下次再用嘛,机会多得是!”
那架势,仿佛迟骋家是米其林三星后厨。
迟骋好整以暇地挑眉,目光稳稳落在沐熙脸上,眼神里明晃晃写着:“看,女儿都替你答应了。盛情难却啊,老同学。”
沐熙被他那洞悉一切又带着促狭的目光看得一阵无力,再看看身边“胳膊肘往外拐”的坑姑小能手,只能认命地闭了闭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就,打扰了。”
语气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
她落后一步,迅速俯身凑到陆诗怡耳边,用气声咬牙切齿地警告:“记住,继续扮演你妈的身份!要是让你爸知道我们狼狈为奸的事,咱俩都别想活!”
踏进迟骋的公寓,沐熙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某个顶奢设计的未来空间。极简主义的冷硬线条,大片高级灰打底,点缀着充满未来感的金属、玻璃和智能光影。巨大的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如同流动的星河铺展在脚下,全屋智能系统无声运转,将低调奢华浸透到每一寸空气。与她那个堆满书籍、弥漫着旧书纸墨香和人间烟火气的小窝,形成了惨烈的、令人自惭形秽的对比。
餐桌上,精致的骨瓷餐具盛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无声地彰显着背后大厨的专业水准。
气氛诡异得如同真空凝固。陆诗怡和闻声从房间出来的迟裕晟两个小家伙倒是迅速跨越了“阶级鸿沟”,对着满桌美食大快朵颐,吃得热火朝天,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
沐熙却如坐针毡,每一口都味同嚼蜡。迟骋坐在她斜对面,姿态看似随意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晶莹剔透的水杯杯壁。
然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像精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逡巡,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沉默如同浓稠的液体在空气中蔓延,只有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脆响。最终,是迟骋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
“这几年,”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里有他熟悉的、对称的泪痣,“过得怎么样?”
沐熙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努力扯出一个云淡风轻、仿佛看透世事般的笑:“就那样呗。按部就班。去英国啃了四年故纸堆,又去俄罗斯冻了两年,然后,”她耸耸肩,语气带着点自嘲的洒脱,“就滚回母校,继续祸害祖国的花朵了。”
两个埋头苦吃的小家伙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八卦的小雷达无声地滴滴作响。
沐熙看着吃得毫无形象可言、嘴角沾着饭粒的陆诗怡,再看看旁边斯文俊秀、用餐礼仪无可挑剔、一看就是学霸苗子的迟裕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自嘲:“诶,真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年,次次上台领奖、风光无限、被老师当宝贝疙瘩捧着的人可是我。没想到啊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轮到我这不争气的……女儿,”
她特意瞥了陆诗怡一眼,加重了称呼,“给我挣了个班级倒一家长上台反思的‘殊荣’。啧,这老脸,丢得是有点远,都快丢到西伯利亚了。”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眼底却掠过一丝真实的窘迫和哭笑不得。
迟骋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
“女儿”……
这个称呼像根带着倒刺的细针,精准地扎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刺痛。
他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酷酷的淡漠,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没有接话,只是仰头猛地灌了一大口冰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重重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压下某种翻涌而上的、带着铁锈味的涩意。
为了打破这该死的沉默,沐熙将话题生硬地抛向迟骋:“还没恭喜你呢,终于圆梦了,进了法拉利车队。”
她语气带着真诚的祝贺,“梦想车队,不容易。多少人梦寐以求。”
迟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浓重自嘲意味的苦笑:“圆梦?呵。”
他放下水杯,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焦躁地敲击着冰凉光滑的桌面,“无冕之王听着好听罢了。手里攥着一堆分站冠军的奖杯,沉甸甸的,却从来没摸到过那座真正代表王座的年度总冠军奖杯。像个……永远差最后一口气的、光鲜亮丽的陪跑者。”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里面裹挟着浓重的不甘和一丝被深深掩藏的疲惫。
沐熙放下筷子,神情认真起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清澈而笃定,带着她特有的理性光芒:“迟骋,此言差矣。”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躁动的力量感,“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每一个分站冠军,都是你实力最硬核的勋章,是无数次与极限搏斗的证明,更是通往最终王座不可或缺的基石。厚积方能薄发。你积累的每一次在极限边缘的精准操控,每一次在瞬息万变赛况下的冷静判断,都在为那个‘总冠军’铺路。而且,”
她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由衷的、不容置疑的钦佩:“F1赛车手,全球才多少个?比航天员还稀缺。你已经稳稳地站在了这颗星球上驾驶技术的金字塔最顶端,超越了全球八十亿人中的绝大多数。这份成就本身,就足以傲视群雄,值得你为之骄傲。”
她的话语清晰有力,逻辑分明,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开理性的涟漪。
迟骋依旧保持着那副酷酷的表情,甚至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只是低头用筷子拨弄着盘中精致的食物,仿佛不为所动。但如果沐熙此刻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捏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放松了些,紧抿的唇角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上扬弧度。
一股隐秘的、带着温度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四肢百骸:她居然一直在关注我的成绩?!她记得我的车队?她甚至知道我拿了很多分站冠军?!
这个认知,比桌上任何一道珍馐都更让他心绪激荡。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刻意的玩味和探究,直接转向正努力干饭的陆诗怡,声音放得温和,却字字清晰:“小朋友,叔叔很好奇,你为什么总叫你妈妈‘美人’啊?”
他故意咬重了“妈妈”二字,眼神却像是不经意地、带着钩子般扫过沐熙瞬间僵住、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的脸。
“噗……” 陆诗怡差点被一口饭呛住。沐熙警告的、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立刻如利箭般射了过来。
小丫头眼珠滴溜溜一转,心领神会,立刻换上甜甜的、能腻死人的笑容,声音清脆响亮地回答:“因为我妈妈长得太——漂亮啦!就跟仙女下凡似的!不叫美人叫什么?对吧妈妈?”
说完还朝沐熙用力地、狡黠地眨眨眼。
迟骋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银发随着动作轻晃。他的目光终于落回沐熙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跨越时光的怀念?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厨房里每个人的耳中:“嗯,确实。你妈妈长得很好看,” 他顿了顿,补充的每一个字都像羽毛轻轻搔刮在人心上,“就跟十六年前一样。成绩又好,长得又好看,当年……追她的人,排的队能从教室门口绕操场三圈。”
这带着点夸张的调侃,精准地投进了沐熙强装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
陆诗怡顿时像打了鸡血,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饭也顾不上吃了:“哇,真的吗迟骋叔叔?快讲讲!都有谁……”
“咳!” 沐熙猛地咳嗽一声,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两抹红晕,迅速拿起水杯掩饰失态,“小孩子别瞎打听!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慌乱地低下头,筷子在碗里无意识地拨弄着几根翠绿的青菜,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研究课题。眼前精致的菜肴忽然变得模糊,记忆不受控制地汹涌回潮——昏暗潮湿、弥漫着橡胶味的器材室,少年滚烫得灼人的掌心死死按着她的手,紧贴在他狂跳如擂鼓的心口,那双被泪水浸透、布满红血丝、写满了卑微与绝望祈求的眼睛,还有那破碎哽咽、如同泣血的声音:“求你……爱我……”
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又滚烫到灼伤灵魂的情感,时隔十六年,依然带着毁灭性的温度席卷而来。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突兀得带倒了椅子,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吃好了,谢谢款待。我来帮忙洗碗吧,总不能白吃白喝。”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几乎是逃也似地,她端起几个空盘,快步走向开放式厨房那光亮如镜、一尘不染的水槽,将背影留给客厅。
陆诗怡见沐熙“逃”了,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跳到迟骋身边,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迟骋哥哥,给我签个名吧。就签我衣服上。你开赛车是不是真的像电影里那样,咻——一下飞起来?引擎声是不是超级超级响?”
她叽叽喳喳,兴奋得手舞足蹈。
旁边的迟裕晟立刻不乐意了,放下筷子,板着小脸,像只护食的小兽宣示主权:“他是我哥。”
陆诗怡叉腰,理直气壮:“我吃了哥哥做的饭,他就是我哥!再说了,你哥微博底下不都一群人在喊‘哥哥’‘老公’吗?多我一个喊‘哥哥’怎么了?这叫人气!”
迟骋被这童言无忌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低沉的笑声在宽敞的空间里回荡,银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晃,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揉了揉陆诗怡的脑袋,又看看自家一脸不爽、腮帮子鼓起的表弟,忍着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边界感:“小同学,这辈分可不能乱。”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却带着某种刻意的穿透力,飘向厨房里那个背对着他们、肩膀线条明显有些僵硬的纤细身影。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涩意,穿透了哗哗的水流声:
“我跟你妈妈,是高中同学。按辈分,你得叫我……”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品味这个词的重量,才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后面几个字,“叔叔。我的辈分,叫哥哥可是要比你妈妈低一辈的。”
厨房里,哗哗的水流声似乎极其短暂地、微不可查地凝滞了那么一瞬。
背对着他们的沐熙,握着湿滑盘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一股强烈的心虚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脊椎,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明亮的顶灯洒下冷白的光束,将迟骋的身影清晰地分割。一半沐浴在耀眼的光线下,银发如同流淌的碎钻,侧脸的线条俊美深邃得宛如雕塑;另一半却深深陷在料理台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冰冷的紧绷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被时光拉开的鸿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