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快步走过长廊，满身血腥还未散去就推开了医务室的门，明蕊坐在床边向他招手，摊开双手让人检查自己的情况，等他放下心后才开口：“那个人我要留下。”
“你要做什么？”沈万皱眉，“这是极恶**件，总部会亲自过问。”
“我不知道总部什么时候有比我更有能力处理这件事的人了。”明蕊说，“他是要杀我，沈万。”她微微偏头，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总部还打算让我置身事外？”
“你知道总部的想法。”沈万**地回复，自觉过于生硬又找不到找补的空间，只能选择沉默以对。明蕊笑了一下，拍拍男人的肩低声道：“我当然知道。”
她往治疗室的床上倒去，抓住枕头盖上脸不再动弹，沈万心下一惊，快步上前确定呼吸心跳无碍才松下口气，帮她把外套脱下，盖好被子，又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呆。
总觉得上次这样坐在明蕊身边还是昨天，还能听见另一个人带笑的声音。
第一次见到明蕊时，沈万二十五。正要上小学年级的女孩不哭不笑，坐在花园一角的秋千上看池塘边的野鸭。沈万接了通知，匆匆赶来时隔着一汪池水见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明蕊就跳下秋千，也不管其他人的视线，在沈万身边仰头看他：“他们把我交给你了吗？”
“你知道？”
“你一直在叫我，声音很大。”明蕊脸转过去，沈万心头微动，弯腰去检查报告书里破损的鼓膜，利器造成的损伤几乎是不可逆的，三区的医生们在报告里指出。但治愈能力的超能力者应该有办法，沈万脑子里转过几个人名，轻拍女孩的头示意她转回去。女孩的胶质手套按住他的手：“没关系，我可以装作听不见。”
沈万没说什么，帮女孩脱下手套，主动牵起她的手带他往休息区走，对于一个以接触为释放能力手段的精神系超能力者这相当于精神裸奔，但沈万做得没有丝毫犹豫。女孩掌心贴着冰凉的掌心，反应慢了一拍，落后半步被拉一趔趄。沈万条件反射一抬手又把人拉了起来，对手里轻飘飘的重量皱眉：“你不好好吃饭吗？”
“不想……呕——”久违和人有肢体接触，信息流猛地冲进大脑让明蕊大脑过载，转身向湖边一阵呕吐，留沈万一人在后面进退两难。冷不丁另一个声音银铃般笑着：“主任说新捡了一个能威胁我地位的精神系我还不相信，看来就是这个小朋友？”
沈万别过脸，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苏幽洌，你倒好兴致？”
“当然。”苏幽洌看完全程，笑吟吟地走过来，搀起女孩的手，明蕊鼻尖一缕幽香散过，竟生生止住了晕眩感，得空环望两人。苏幽洌抱臂笑盈盈看着，明蕊见她一眼，沈万担心她状态忍不住靠近些：“你……”
苏幽洌食指抵唇，“嘘”了声止住明蕊的话头：“小家伙天赋确实很高，但还有很多要学的呢。”
“向你吗？”明蕊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沈万伸手挡在她面前：“主任把她交给我。你就别想了。”
“诶——”苏幽洌指尖转出通讯器，在沈万面前晃晃，“我收到的消息可是要担任她的老师。监护人先生。”她眯起眼角，“多多指教？”
沈万啧了声，让开空间个给苏幽洌蹲下，苏幽洌一点点替明蕊把手套戴回去，完事后拍了拍女孩的脸。明蕊弯曲手指确定活动无碍，抓住脸上苏幽洌不安分的双手，对上她的眼睛，初学者一般一字一句缓慢重复：“多多指教。”
苏幽洌不算世俗意义上的好老师。明蕊读书的时候，她在抓蚂蚱；明蕊吃饭时，她在锯木头；明蕊早早准备睡了，她探出个脑袋，带着一身阴霾的气味钻进小孩被窝，打哈欠抱着人睡过去。沈万奔波于一场又一场血腥的处决中，明蕊只能逐渐习惯身边一天一变的气味，同是精神系的苏幽洌的能力由气味为媒介，她本人也酷爱收集不同的气味。花香，木味，硝烟和铁锈，消毒水和烟火……明蕊读不透苏幽洌本身的气味，本能地有些抗拒。
“我不喜欢这样。”她在某个午后说，苏幽洌新得了罐茶叶正兴致勃勃地煮茶，也不问她是不喜欢什么，自顾自的答：“我也不喜欢。”
“但三区精神系太多。我不得不做点什么。”她把茶叶放好，其中一片交在明蕊掌心，“我老师曾经告诉我，精神系聆感万事，很难守住内心。她说的对。”
“什么意思?”明蕊侧脸去看她，苏幽冽抿茶不言。沈万接过自己的那杯，又递给明蕊。明蕊左看看右看看，把茶叶丢进茶汤，别过脸去看窗边飞起的白鸟。
“你的父母……”苏幽洌轻声说，“我很遗憾。”
“你……节哀。”
茶托叮呤一响，明蕊没有回头：“……为什么要伤心？”
苏幽洌被噎了一下，晃了晃茶杯。
“如果是指沈万的任务。评估是我做的，决策建议也是我给的。”明蕊说，“三区的意思是，言而无信，贪得无厌者，不值得容情。”
苏幽洌握紧杯壁，连着气味都上升了些，花椒，薄荷……明蕊被气味熏的发昏，勉强辨认出其中一些。苏幽洌的气味很少这么直观，不带丝毫遮掩，又或者根本无法遮掩。苏幽洌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了颤抖：“他们是你的亲人！”
头晕逐渐上升为头疼，明蕊按着脑袋，竭尽全力控制声音不变形：“我已经被上交给三区了。”
“你……”苏幽洌气极，又无话可说，愤然摔了茶杯挥袖而去。沈万匆匆起身，刚迈开几步又被房间另一人的异状拦下。提神的气味一消失，明蕊身边安静的空间瞬间嘈杂，她脑袋埋进胳膊，呼吸急促。勉强辨认出去而复返的脚步，挣扎着仰头：“去她身边吧。她更需要你。”
“你这个状态就不要说话了。”沈万拍拍她的头，从一边扯过毛毯，“我能做些什么？”
“去找她……我睡了就好了，去找她……告诉她……不要……”她低声说，熟练地控制自己的思绪投向睡眠，她很久不必这么做，只是习惯入骨。沈万等女孩呼吸逐渐平稳，起身给她盖严实，抚平她紧皱的眉。
一，二，三。沈万打开门，被迎面的臭味扑了一脸，一时间愣在原地。苏幽洌盘手坐在椅上，甚至有些兴师问罪的气势——
“你杀了他们。”
三区很少有人见过苏幽洌这一面，她很久没有作为前线人员工作。但在最开始，她是因为能通过气味击溃他人防线的能力通过三区考核的。在她占据先手的情况下，沈万没法对抗，只得关上门：“工作而已。”
“你明明知道那是明蕊的亲生父母！她来三区多少年了？他们多久没见了？你怎么下的了手！”苏幽洌一把扯着他衣领，“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出发之间就知道。”沈万叹了口气，“那天明蕊来见我了。”
苏幽洌一愣，沈万的气味毫无波动，也没有人会愿意在精神系面前说谎。“十年了，他们从来没有来看过她一次。我陪明蕊的时间都比他们长，更别提你。明蕊不是第一次做评估。她知道三区的作风，更知道她的报告会带来什么后果。”
“她甚至还未成年……”苏幽洌松开攥紧的手，“她不该知道这些。”
“是他们亲手把她送来的。”沈万说，“明蕊这么告诉我。”
“……”
“十三区那边的邀请信想必你已经收到，明天你的调令会下来。上面的意思是……明蕊要接替你的位置。”
“总部疯了吗？她刚刚害死了自己全家！这他们也敢用？”
“他们有自己的打算。”沈万说，“你应该也知道那些人对你不满很久了。”
“我不是三区的狗！我也没心思当他们的刀子！”苏幽洌后退一步，“我们一起加入三区可不是为了当上面那些家伙的猎犬！”
“你不该这么说。”沈万隐晦地看了眼墙角床边，“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选择。”
苏幽洌恶狠狠瞪了监控器两眼，闭上眼，臭味一点点淡化成熟悉的香味，带着一丝甜意的清香重新出现。沈万挥散鼻尖的气味，坐在原地，看苏幽洌眼里的恳切一点点散了，连着气味也一点点淡化。气味散尽的那一刻，苏幽洌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转身摔门而去。沈万深吸一口气，惘然地试图抓住最后一点房间的余香。
苏幽洌走完程序交接离开的那天是个春天，暖阳直入，沈万陪她走花园，远远望见禁闭室窗户破了一块，明蕊从破窗后扔了一枚香包，挂着一朵干花制成的书签。
“是勿忘我。”沈万把两样东西递给她。苏幽洌向禁闭室挥手，把香包递给沈万：“我不需要这个，是给你的。”
沈万一愣，试图扯起嘴角又说不出话，只能点头，收好礼物。苏幽洌把玩书签：“我没法闻到她的气味了。沈万。”
“……”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的评级低了我三级，现在她高我至少两级。精神类超能力者确实出天才。但从来不是没有代价。我走后，明蕊会是重点培养目标。”
“我知道。”沈万轻声说，“幸好你离开了。”
“我倒宁可再护她一段时间，至少在我身边……算了，前路未卜，各自珍重。”
“明蕊能理解的——十三区那边，你多保重。”
“你也一样。”
那是他们最后一面。不出半年，沈万收到苏幽洌意外去世的消息，意外突如其来，连遗体没能留下。明蕊在葬礼上把当年新做的月桂香包放进苏幽洌空无一物的棺木，从头到尾不发一言。那时他才知道，苏幽洌本身的气味和月桂很像，既不泠冽，也不刺骨，香气四溢却并不夺目，确实很像她本人。他站了很久，久到明蕊来拉他的衣摆，额头贴在他的后背，父母去世时未落的泪水打湿衣襟。他后知后觉这孩子并不无情，只是淡漠，只是再淡漠的人也有心上的挂念。这个事实让他松口气的时候又觉好笑，他们担心她的情绪问题那么多年，最后却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她。明蕊小声呜咽，勾住他垂落的手指，沈万反手紧握，沉默着将自己的悲伤她共鸣。他对苏幽洌的死因并非毫不知情，而对于一个那种级别的读心者，说与不说也不重要。沈万把懵懂的少女抱紧，也不管她能从这个拥抱中读取什么，只是暗自下定决心。
他不会让人再夺走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