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人影带着血色冲破帆布,支撑军帐的粗木从中折断,一整个坍塌下来。颜叱被甩出几里外,硬生生砸在荒野外的一块石头上才停下。
周围是用蛮族与潘国士兵的尸骨堆积成的血海。
“咳……”
感觉全身的肋骨断裂,颜叱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林箫竹踏着风尘逼近,他艰难地坐起身,眼底尚有杀意,可再看到林箫竹自然垂落的双手后,放弃抵抗。
“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满脸横肉的将军跪在血泊中不住叩首,铁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林箫竹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染血的战靴在泥地上拖出暗红痕迹。
颜叱抬头时,正对上那双浸满杀意的眼睛。血丝密布的眼白里,瞳孔缩得如针尖般大小。他浑身抖如筛糠,连爬走的力气都被恐惧抽干。
“女侠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不是怪物!你是人!是饶我一命的天女!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我回去就让陛下撤军!不会再犯!”
颜叱的求饶声不断,林箫竹一个字也不想听,嗡嗡的,吵死了。
“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
林箫竹的声音比剑刃更冷。她双目圆睁,眼前晦暗一片。
药人眼里的世间是没有色彩的,他们看不清血的颜色,吸不到任何味道。
眼前的人弯曲晃荡,好像虫蛇在恼得“人”心烦意乱。终于一声忍不住的号叫从口中冲出来,惊跑了身边啃食残躯的鸟兽。
“我——呃啊!”
寒光闪过,剑锋穿透铁甲直刺颜叱的心窝。滚烫的血柱喷溅在林箫竹脸上,顺着下巴滴落。颜叱狰狞的面容凝固在最后一刻的惊恐中,轰然倒地。
苍凉的晚风裹挟着血腥,四下寂静得再无鲜活的心跳。
林箫竹踉跄着拔出长剑,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攥住剑柄,指节泛白,却在迈出第三步时重重跪倒。尸山血海间,她用剑鞘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不能闭眼。
此刻合眼,便是永眠。
“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林箫竹气若游丝地呢喃着,血水混着泪水滑落。
家又在哪里?
“好,我送你回家。”
恍惚间,一双锦靴从夜色中来,踏过血泊停在她眼前。林箫竹竭力抬头,逆着月光,只看见一道修长的轮廓。银辉为那人镀上一层朦胧光晕,恍若谪仙临世。
那人俯身,对着自己伸出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将她从尸堆中轻轻拖离。染血的手指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背。林箫竹滚烫的身躯陷入一个微凉的怀抱,松木冷香混着血腥气钻入鼻尖。
这气息,为何如此熟悉?此刻的自己不该是药人吗?为何能清晰地分辨出这人身上的味道?
“你……是谁……”
没有回答。只有布料摩挲的细响。那人从袖中取出那条染血的绳结,正是她先前遗落的那条,小心认真地系回她腕间。粗糙的指腹擦过她脉搏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此人知道自己身为药人的秘密?!
“你到底是谁……”
夜风掠过,掀起那人宽大的袖袍。林箫竹忽然身体悬空,他竟将她打横抱起。月光流淌过他的衣袂,勾勒出料峭的肩线。
“你是不是……可以救我?“
白霜般的月色下,那人的面容依旧隐在阴影里。可林箫竹却莫名心安,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望见灯塔。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她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恍惚间,似乎看见那人唇角微扬。一个很轻很轻的弧度,转瞬即逝。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来者垂眸,月光浸透他冷峻的轮廓,在长睫下投落一片阴影。
“潘明。”
怀中人忽然笑了,染血的唇角弯起虚弱的弧度。
“真巧……他的名字……也是这样……”
潘明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平稳,化作轻浅的起伏。
夜风骤歇,吹散了遮挡月光的云雾,映出林箫竹的侧脸:被汗水打湿的鬓发,细长不算浓密的睫毛,小巧的鼻梁,干裂出血丝的嘴唇。一缕银白的光洒落在她眼角残留的泪上,身上的血迹和伤口正在慢慢痊愈。
潘明收紧臂弯,继续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辉,向着远方阑珊的灯火走去。
雾气漫起,吞没了他们的背影。唯有那根染血的绳结,在风中轻轻摇晃。
林箫竹再度睁眼时,帐外晨光熹微。数十张关切的面孔在她床前围成半圆,见她醒来,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我……怎么会在这里?”
倒下的时候不该是在蛮族的军营,难道他们冒死冲去敌方阵地救回了自己?!
“你可算醒了!”副将激动地凑近,“那位大人送你回来时,你浑身是血,我们都吓了一跳。”
“哪位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军医挠头道:“是个戴着斗笠的,替你换了衣裳就走了。说来,这位大人还真是厉害,居然能在那么多尸体中把你找到,还把你给救了回来,真是厉害。”
“换衣服?!”林箫竹猛地撑起身子,崭新的棉布中衣摩擦着伤口,疼得她倒抽冷气。
旁人们一听,大笑起来,“那位大人是姑娘,不担心。“
林箫竹刚松口气,却听年轻的小兵嘀咕:“可那人的手掌粗得跟老树皮似的,指节上全是茧子……哪儿像个姑娘家。”
“脚也大得离谱,”另一个士兵比划着,“估摸跟我的差不了多少。”
瘦弱的文书弱弱插嘴:“但声音……”
众人齐声追问:“你听见她说话了?”
文书缩了缩脖子:“好像……没有。”
“行了!”老军医敲了敲药箱,“管他是男是女,能从那尸山血海里把人带回来就是恩人。收拾行装,明日班师回朝!”
帐外骤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声浪如潮,惊飞了栖在城头的寒鸦。
长达数十载的西北烽烟,终于散了。
皇帝率文武百官盛装相迎,朱红城门洞开,礼乐声响彻云霄。林箫竹铁甲未卸,带着满身血锈味跪接圣旨时,听见绢帛上“封无名将军”五个字被风刮得支离破碎。
她身后那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人残部,此刻正不伦不类地挤在仪仗队中间。
“将军?你还好吗?”身后亲兵轻唤。她回神,发现众人都在看她。那些眼睛里跳动着相似的渴望。对炊烟、对温酒、对带着体温的拥抱的渴望。
“都回家吧。”她笑着说,指甲却掐进掌心,“活着回去,就是最好的封赏。”
暮色四合时,林箫竹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营房前。不久,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盖住整个校场。她忽然很羡慕那些有家可归的人,羡慕到心口发疼。
夜风卷着枯叶掠过脚边,像在嘲笑她:林箫竹啊,你的战场在何处?你的归途,又在何方?
“对了,兰桑呢?”
被问话的副将和士兵有些为难地面面相觑。
硝烟中弥漫着硝烟,众人清理着战场,寻找友人的身躯。副将指了指阿修那晚倒下的位置,果然,兰桑也在。
焦黑的土地上,兰桑紧紧搂着阿修,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安眠。两人安静地依偎着,仿佛只是睡着了。
林箫竹恍若似在看镜中花,不敢信以为真。
副将站在身旁说:“兰桑说,不舍得阿修一个人,说黄泉路上黑漆漆,阿修一个人会害怕,他得去陪他。”
风卷着灰烬掠过林箫竹的指尖。她缓缓蹲下身,拂去兰桑额前的尘土。
“他们是哪里人?”
“京城的孤儿,招兵时一起来的。”
“兰桑……没再说什么吗?”
“他还托我给姑娘带句话。叫姑娘莫要自责,他和阿修是心甘情愿追随您的。能以血肉换来山河永固,他们很骄傲。”
林箫竹轻轻梳理着两人交缠的发丝。
“葬在东边山岗吧。”她望向远处青翠的山峦,“那里有溪水,有野花……彼此相伴作伴,不会孤单。”
副将红着眼眶应下:“我去拿草席。”
东边的山岗上,野菊开得正盛。
林箫竹跪在新挖的土坑旁,亲手将兰桑和阿修并排放置。她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两人身上。
“这样……就不冷了。”
她的指尖拂过兰桑紧握阿修的手,终究没有强行分开他们。
泥土簌簌落下,渐渐覆上两张年轻的面庞。阿修的嘴角还带着笑,仿佛只是做了一个美梦;兰桑则安静地闭着眼,眉宇间终于舒展,再不见往日的忧虑。
当最后一抔土盖上坟茔时,林箫竹折下几枝野菊,插在坟头。
山风掠过,花瓣纷纷扬扬洒向远方。溪水叮咚,像是谁在轻声哼唱着古老的军谣。
“睡吧……待江山永固的那一天,我会再来看你们。”
她拔出长剑,在墓碑上刻下最后一道痕。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夕阳西沉,斜影很长,仿佛要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去追赶那两个并肩远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