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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在唐辞的严密监看下,孙、乐二人的省戒总算过了。
他们离开之前一起打扫了霍氏戒堂。唐辞尤其逼着孙若与和乐倾川将平京仙的金塑擦了又擦。
这之后,三人跟随前来接引的霍氏管家,拜见了刚刚出关的霍氏家主——丹枫夫人。唐辞押着两人向她赔了罪,又说了会儿话,这才浑身轻松地回归春学宴。
进入修缮一新的集芳厅,恍如隔世。
眼看距离各家子弟越来越近,唐辞不禁冷冷出声警告:“若是不愿你们蠢货的身份教人识破,就请安生一点,别再起纷争!”
孙若与和乐倾川闻言,向前的脚步同时一滞,皆是应也不可,否亦不能。
就这样,顶着各家子弟或好奇或不屑的目光,三个少年端端正正行了礼,入了座。
有司仪掌事对来迟的他们温言问候一番,又向在座的众人讲了几通恭维好话,将较量会的战绩谨慎宣布,便拍手唤来美食舞乐。
这边,唐辞神色淡淡拿起筷子,眼中没有舞者的轻灵身姿,耳里亦不闻绕梁丝竹。
全身着白,仿若披了一冬雪色的少年垂眸看着桌上菜,突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距我们来到金容已过四五日,春学宴的各位,该较量的都相互切磋完了,该结交的也都各自为阵了。多谢二位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让我来这一趟,牢记了霍氏戒堂的模样。”
孙若与:“……”
乐倾川:“……”
唐辞菜没夹一个,又神情恹恹地放下筷子,他轻抿一口盏中茶水,嗤了一声:“来时三人,去也三人,来往皆同,要我看呐——我这辈子,怕是就得栽在你们两个手里了。”
孙若与、乐倾川佯装淡定。
“我觉着吧……”前者挠挠头,“不用别人,就我们三个在一起便足够了。”
“就是就是,孙狗难得说句人话。”
乐倾川难得附和劲敌,神色间除了丝丝嫌弃,便是掩不住的志得意满,“反正他们全部加起来也打不过咱们仨,结交了也无甚用处。”
唐辞:“……”
“笑话!乐狗你得意个什么,就你这点子破修为,真参加了较量会,肯定被打得鼻青脸肿。”
“我看孙狗你才是个笑话,这些年若是没有我和唐辞护着,你这闯祸精,坟头的梨树都结好几回果了!”
乐倾川冷哼一声,向唐辞道:“虽然我们错过了较量会,但那日我与孙狗相斗,也展示了一些实力,倘若他们有眼光,早该上赶着与咱们结交了,既然没谁来……肯定是有些自卑。”
孙若与跟着点点头,“实力太强就是这点不好。”
“算了。”不要与蠢货计较。
唐辞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垂眸,“局面已定,说点正事。”
斗嘴的两人瞬间收敛神色,安静乖巧地等着唐辞开口。
“隐竹那边传来消息,厚渊的太子陆秉机去岁提出复启蒙山书院,不仅招收全英陆适龄凡家、贵族子弟入学,还特别余出五十名额以邀仙家子弟。”
唐辞顿了顿,继续以心声说道:“厚渊朝廷那边……去岁冬将末时应下了,此事最终交给太子陆秉机和二皇子陆听生共同承办,估计夏临之前就能再启蒙山关了。厚渊东宫已在三日前向隐竹发出邀请,但豆苗叔的意思……是让我别去。”
“蒙山书院……是在厚渊北部最高的那座山上吧?我记得小川寄来的信上也曾提及。”乐倾川拈起一颗紫葡萄,说到这里,眸里有些置气,“不过压根没提要邀请小爷的事就是了。”
“厚渊此举,”黑衣少年恶狠狠咬裂葡萄,“摆明了没将我乐倾川放在眼里!”
“哈哈,那哪是不将你乐倾川放在眼里,他们分明是瞧不上整个云旗乐氏!”
孙若与笑了一声,转而又对唐辞道:“邀请我也接到了,不过却是厚渊二皇子送来的请柬。”
“什么?没邀请我却邀请了你?!”乐倾川腾地起身,眉头大皱,“厚渊的人是没长眼睛么!?”
唐辞一把将他拽回原位,面带歉色地向席间被惊到的子弟笑了笑。
——好在他们三个谈正事惯用心声交流,不然若教席上子弟听去,对乐倾川的嫌恶又得多增一分。
孙若与笑完乐倾川一惊一乍,又嘲他:“我看你就是嫉妒。”
“嫉妒?嫉妒谁?难不成是嫉妒你?小爷我……”
“我隐竹唐门不在厚渊王朝境内,倒能利落拒绝,然而你降戟孙轩却是厚渊境内的仙门,此事只怕难以推辞。”唐辞打断乐倾川,低头想着,“先是恒水起乱,再是复启书院,这厚渊之内,水很深呐……”
“可不是么,我自是不愿去的,但降戟那边传信说,这二皇子的请柬才到不久,东宫的人没过几天便也到了……”孙若与嘻嘻一笑,“一个个披甲执枪的,这是非要我陪他们走上一趟呐!”
乐倾川闻言不屑一笑,“你若不去,他们还能把你绑去蒙山不成?”
孙若与瞪了他一眼,“他们若真要绑我,我还能大开杀戒不成?”
乐倾川翻了个白眼,“那些人就是仗着你们降戟孙轩好说话,这要是换了我云旗乐氏,边界都不让他们靠近一步!还敢上门要挟?小爷我不打得他们屁滚尿流都算好的!”
孙若与抱臂摆头:“所以人家不邀请你们呢。”
乐倾川嘁了一声,“谁稀罕!”
黑衣少年憋了口气,心里都要气死了,可嘴上却装作满不在乎哼道:“不就是个破邀请么,他们不邀也好,小爷我本就没打算去!”
“是啊,这样也好。省事。”孙若与笑起来,悠悠道,“反正你这朽木脑袋也不懂得好生拒绝,只会阴阳怪气,或者直接动粗得罪人。”
“孙狗你说什么!?”
眼看他俩相斗,大有越扯越远的势头,唐辞无奈叹气,及时拉回话题:
“奉天院规矩森严,我们七大仙门又自古不掺和人间政事,厚渊在这时节……却敢开放培养人才的书院,邀请仙家子弟入内修学!也不知此番会有多少仙门敢于应邀前往……我观厚渊野心不小,你若真被逼着去了,还是小心行事。无论如何,万不可助长他们生发不该有的贪念。”
“我知晓轻重。再者——”孙若与轻轻点头,笑道,“我不想做的事,谁也逼不了。”
唐辞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他后边那句张狂至极的话。
乐倾川听了,没忍住摇头,“我就说嘛,你这狗人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呢。”
“对了。”
他捻着最后一粒葡萄,想起小川在信里提及的另一件事,说道:“令妈妈身边的令止昨日到了云旗,说令妈妈那边有要事相告,让咱们春学宴结束以后别急着回老头那儿,先顺道去趟芳芷令璧。”
孙若与面露不解,“何事不能在信里说,还特地让令止带话?”
“那谁知道?”乐倾川满不在意,“可能令止上了年纪没事干,很闲吧。”
唐辞握着筷子的左手一紧,“说了多少次了,别直接称呼长辈姓名!没大没小!”
孙若与抱歉地笑笑,乐倾川看了眼冷冰冰的唐辞,想说的话刚到嘴边,又不情不愿地憋了回去。
其实,令妈妈身边的人,除了才十七的令行,哪个都已经上了年纪。按理说,令行比他们仨大,这还得叫声姐呢!若真要依礼称呼,那么大一个芳芷令璧,姑姑婆婆的,根本唤不过来。而那传信的令止,今岁三百有余,不知长了他们多少辈,便是叫声“祖宗”都不为过……况且,这不是令妈妈自己说的么,让他们三人随意些,不用在意那些个称呼,只管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唐辞就是爱认死理,不懂变通!
即便乐倾川不说,唐辞也知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只任凭他腹诽他的,不动声色地往其碟子里夹满了辣菜。
这头乐倾川心思回转,才见碟便蔫了:“唐辞,我吃不了辣……”
“咦?是么?你不是最喜欢吃辣么?既然喜欢,便多吃点。”
唐辞哪里顾他,甚至将碟子往他面前推得更近了些。
“哎对对对!你瞧我这记性!”
孙若与怎会放过火上浇油的机会,见唐辞有意耍弄乐倾川,便嬉笑着又将席上辣菜各夹了一遍,目光真诚地劝道:“我与唐辞胃口小,吃不过来,席上辣菜又多,乐狗你喜欢便多吃些!”
乐倾川简直无语死了,孙若与这个狗人,如今要整自己,甚至不愿意编个靠谱的借口了!
你这狗也不听听!就你那饿极了一口气恨不能吞下一头牛的无底肚,可跟“小”字沾得上边?!
乐倾川轻蔑地笑了,刚想开口嘲他,余光瞥见唐辞正眼也不眨地微笑看着自己。
乐倾川:?
唐辞:“你不愿吃我夹的菜?”
少年想要逃避,然而微微垂眸,看见孙若与已将席上辣菜全都移到了自己面前。
唐辞顿了顿,向孙若与微笑点头:“你比我贴心。”
孙若与摆手推辞:“谬赞谬赞,都是借唐辞你的光。”
两人互相奉承一番,一起看向乐倾川。
乐倾川:他娘的,合伙欺负我。
少年心如死灰,苦着一张俊脸,磨磨蹭蹭第一筷刚入口,面色就被呛得通红,活像那霍氏园里一年四季都繁叶如火的丹枫。
“水…快给我水……”
孙若与被逗得哈哈大笑,“唐辞你看!乐狗这脸色可真像你去岁种的红柿子!”
唐辞憋着笑看了一眼,不赞同道:“分明是我的柿子更红些。”
“是是,”孙若与捧腹大笑,“乐狗这一看就是还没熟的。”
乐倾川:……就他娘的心跟生柿子一样苦涩。
这边三人有说有笑,那边各家子弟表面赏舞、听乐、吃饭,实则有意无意都在观察——谁让孙乐唐三人的身份实在太过显眼呢!
英陆仙家无数,除去管束人间仙门、传达天听的奉天院,尤以七大世家为尊:降戟孙轩、隐竹唐门、金容霍址、戚里上柚、芳芷令璧、曼路苍庭、云旗乐氏。
孙若与、唐辞和乐倾川便分别是那降戟孙轩、隐竹唐门以及云旗乐氏的少主,因为年少承位,被世人合称“英陆三少君”,所受关注自来颇多。
来到春学宴的各家子弟,多多少少听了家里派中的安排,想着此番参宴,不止长长见识,也能够抓住机会,与那三个少年结交为友——毕竟三人的身份摆在那儿嘛,一旦扯上关系,无论情谊深浅真假,都是极好的。
只可惜,事不如人愿。
众人不料孙若与和乐倾川参宴第一日便大打出手,后来又被拉去省戒,再捎带一个无辜的唐辞,一去就是三天!
不过,少年们惋惜的同时,又松了口气。因为见识过那样一番激烈的战况,而今哪怕三人归宴,也没谁敢轻举妄动了。
原本在座的很多人只是听说过,英陆三少君里,乐倾川和孙若与皆桀骜不驯,又素来不和,因而时常吵架扯皮。哪曾想,两人打起架来不使仙法,全凭拳脚蛮力卸梁拆屋,并有一决生死之意!
那日得见战况的众人,彼时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那些有关孙若与和乐倾川两人的传言,还是太保守了些……在别人的地盘上撒野拆屋,这样的人能是好相与的?更别提这个“别人”不是别人,而是春学宴的东道主,是与他们同为七大仙门世家之一的金容霍址!
席间,一个看着怯怯懦懦的蓝衣少年,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孙若与和乐倾川,转而飞快地扫了一眼坐于他们之间,面色平静的唐辞,目光多一瞬都不敢停留。
少年恐惧归恐惧,仍是不得不敬佩这位轻轻松松便拦下了激战中的孙若与和乐倾川的牛人!
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怎么他们三个就能——两个打架实力吓人,一个劝架本事服人呢?
少年想不通。
在这场因利益而生的宴席之上,众人颇感好奇,众人察言观色。满目尽是青春韶华,满耳皆是少年欢声。
唐辞听着看着,心底不由自主漫上如潮的悲凉。
自万万年前人间修仙鼻祖平京仙登天而去,漫漫仙途之上的行者,络绎不绝。
仅英陆,便有无数人踏入仙途,又有无数人一事无成。他们之中,有人半途放弃归尘,也有人到老身死志灭。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结局或悲或喜,一生或波澜壮阔,或沉沉浮浮,又或无为平庸。
逝去的岁月里,能得大道、修成仙者,寥寥无几。
漫长而坎坷的修仙之路最先诱人,过程艰难,结局未知。孙乐唐三个少年也是这条看不见终点的漆黑长路上的行者,他们与在场和天下的少年们一样,如今期待满满,意气高涨,可谁又能料到往后如何,要扛下哪般辛酸?
十二年前的那场大战,削掉了天下多少修士的锐气与自信?
仙途难料,凡尘侵身。
凡欲登天成神者,都放弃了什么?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余光里,分别坐在自己左右的两个少年,丝毫未觉周围人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的目光,只暗自较着劲大快朵颐。
唐辞轻咳一声。
孙若与和乐倾川同时停下动作。
前者夹起一个鸡腿,扬起笑脸殷勤招呼:“唐辞,你尝尝这烤鸡,好吃!”
后者不甘落后,赶忙剔了一大筷鱼肉,挑完刺便往唐辞碗里放,“唐辞,赶紧吃吃这鱼,嫩滑!”
两个少年争着大献殷勤,不一会儿,唐辞干净的碗碟里便堆满了各色吃食。
他们还以为自己又犯懒,不愿动手呢,唐辞微叹一声,这两个蠢货……
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修行路上有这两个傻乎乎的同门陪着,他总不至于觉得孤单,遇事也不会无援——无非就是太过浪费口舌与精力了。
谁敢想,不爱说话也最怕麻烦的唐辞,自从遇上孙若与和乐倾川,总在拦架与善后。
两个烦人的闯祸精……
唐辞摇摇头,散去思虑,转而提筷斯文进食。
*
厚渊王朝,东宫。
陆秉机愤怒地掀翻面前书桌。
“为了让父皇应允复启蒙山书院,本宫已经答应让二弟与本宫共同承办此事,然而…为何事到临头,小弟也要来分一杯羹!”
“他一个七岁小儿,除了添乱还能做什么?!”
“平日里父皇最宠陆安安便罢了,复启蒙山书院是国之大事,怎能因为一个小孩说想去凑凑热闹便应允他当督官?!处事如此随心所欲,不顾大局,本宫看父皇是老昏头了……”
“殿下!!!”张澄惊呼出声。
苏望三也赶紧跪下行礼,“殿下慎言!”
陆秉机猛地回神,看到惊恐的心腹与身前凌乱,疲惫地坐下,“…是本宫一时气急,口不择言了。”
“殿下,您消消气,陛下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许是陛下想要考验考验殿下的能力,这才不得已应允了四皇子的无理要求……”
苏望三无声垂头,张澄这话说得委婉,四皇子年幼,复启蒙山书院这么大的事情,陛下却安排他做督官,除了宠爱他,想要给他攒功绩,还能是因为什么?反而殿下与同负责此事的二皇子,处境是愈发艰难了——朝中本来就有不少大臣反对复启书院,久闭的蒙山关也不是说启便能启,如今陛下又塞来个一心只顾玩乐的小皇子,一堆要紧的事务处理不清不说,还得拨冗照料这位贵人!
苏望三面色沉重地叹了口气,即便陛下派来的是那位醉心于书画的三皇子,情况也比这要好上不少啊!
“父皇此举实在令本宫伤心,可又不能不接受……周到,你怎么看?”
身着太子宫装的陆秉机用手按着眉头,缓慢地扫视堂内一圈,目光最终停在左侧角落——那里,一个男子自顾自低垂着头,进门至今,未发一言。
男子披散着长发,即使现下张澄与苏望三等人都跪着,他仍不明状况一般,懒懒散散坐着。
张澄见他不应,忍着怒火轻唤了声,“周到!殿下问你话!”
名叫周到的男子一条腿自然悬下,另一条则踩在凳面,因为实在太过瘦削,一袭白衣显得极不合身,松松垮垮罩在身上,看着很是不成体统。
他手中一串菩提链,绕手两圈握在手里,听到太子问话,只是眼睫一颤。
这会儿,迎着张澄的怒视,周到缓缓抬头,起身行礼笑道:“草民周到,没有看法。”
陆秉机不悦地皱了下眉。
然而周到没看见一般,似是疑惑般笑问:“宠小爱幼,陛下爱子之心可以理解;四皇子年纪尚幼,贪玩乃本性,也可以理解。所以,殿下为何生气?”
“难不成……是妒忌四皇子得到了陛下那么多宠爱?”
张澄闻言身体一颤,苏望三也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娘的周到你明知殿下正气头上,竟然还敢开他的玩笑!你命休矣!
“哼,”陆秉机忍着疲惫与怒火,冷笑道,“本宫乃一朝太子,岂会和七岁小儿争宠?周到你糊涂啊,本宫是问你要主意,不是让你调侃本宫!你这番胡言乱语,是想让本宫治你的罪么?!”
看吧看吧,周到你真是作死!好走不送!
张澄暗自摇头。
苏望三一声不吭,有点可惜说错话的怎么不是张澄。
“不敢不敢,草民怎敢调侃太子殿下!”
周到离开位置,扶起被陆秉机掀翻的书桌,慢慢悠悠拾起数卷书,抱在怀里嬉皮笑脸道:“太子殿下您自己也明白,四皇子不过只是个七岁的小娃娃,又何必因他生气呢?生气伤身,多疑坏事。殿下只管听从皇命,看牢自己的手下,万事多加小心,最后顺顺利利地办成大事便可。如此,待到事毕,又何愁兄弟分功,陛下不会嘉奖?”
“太子殿下——”周到敛笑抬头,定定地看向宝座上的厚渊太子,“您可不要忘了——”
“提出复启蒙山书院的,可是太子殿下您啊……”
张澄与苏望三对视一眼,这周到……有点本事啊。
陆秉机浑身一震。
没错!提出复启书院的是本宫,就算二弟和小弟参与其中,届时此事一成,世人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促成此事的本太子!
陆秉机心上一松,转而看向张澄,“请柬都派出去了?中郎将手底下的人,也都到降戟了?邀请了那么多人,大概能来多少?”
“回殿下,一百二十一份请柬都已经送到筛选出来的各仙门府中,吾儿张破率领的两千小兵也已于前日赶到降戟。卑职初步估计…所邀仙门…最多能来四十三人……”
“最多?”周到挑眉,“那最少呢?”
张澄在心里暗骂一声,剜了多事的周到一眼,犹豫一瞬,轻声回道:“最少……一个也不来。”
陆秉机瞬间沉下脸色,张澄垂着头,看也不敢看。
周到却笑着道:“任重道远啊太子殿下。”
陆秉机看着他,强压下心头不悦,缓缓呼出一口气,“那几个大仙门暂且不提,本宫不信所邀仙门当中,没有重利求名之辈。”
巧了,周到点点头,他也不信。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名来,那些修行的人,不就是因为想要的比常人更多,才显得与众不同么?
若是万年以前,周到还愿意承认大道纯粹,可是如今……哼,世上哪里还有纯粹的人,又如何修得纯粹的道?
“其余几个大仙门无所谓,降戟孙轩的人必须给本宫请来!他们既是驻于厚渊境内,就总要替我厚渊子民出一份力!”
陆秉机挥挥手,“行了,本宫倦了,你们没事便下去吧。”
“微臣/卑职/草民告退。”
“周到。”
被喊到的周到停下脚步,其余人仿若未闻,恭敬地退出堂去。
“怎么?”周到随意一笑,“太子殿下还有事情要与草民悄悄说?”
堂内两人无声对视。
陆秉机犹豫一番才开口:“老师他……”
“太子殿下!”周到脸色一冷,打断陆秉机的话语,“罪僧定阐早已伏法,殿下也从未有过老师。”
“不,”陆秉机摇摇头,眼眶微红,“是本宫对不起他。持恩自小跟随老师学习,他的教导之恩没齿难忘,持恩也永远将他视作老师……”
持恩。
定阐为厚渊的太子、自己的学生所取的字。
但是在那场处决之前,厚渊太子还字“负恩”,意为承受恩德。此字虽与太子之名“秉机”相和,然而皇帝嫌其歧义,定阐后来便将“负”改成了“持”。
改字那日,他分明与那个和尚和自己说,以后在他俩面前,就还用“负恩”。
而如今……
原来曾涂山刑台斩去的,不像世人所见的那般少。
周到低垂着头,默默松开袖里紧攥的拳头,最后却是抬头扯出个笑,缓缓道:“哪里能怪殿下。”
陆秉机看着他,突然有些恍惚。
只是一个冬季刚过,眼前的人便瘦成了这副样子。
皮包骨头,好似随便一场柔风就能将他掀倒撕裂。
“师兄可有按时吃饭?才一个冬天不见,怎么瘦成这样……”
“殿下——”
“故人已死。您不曾有过老师,以后也别唤我‘师兄’了。”
“春寒料峭,”周到神情淡淡,“殿下保重身体。”
“既然殿下没有其余吩咐,草民便回去了。”
不待高座之上的贵人反应,周到便随意地挥挥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师兄这不是…怪着我吗……”
陆秉机暗自喃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揉了揉眼睛,无奈一笑。
皇城外,正是春色怡人的好时候,瘦削的男子缓缓行在春风中,等到他回过神,顺着风迹向往后望,只遥遥看到历经岁月洗礼的城墙上,有僧人的破烂衣袍,正乘风翻扬。
周到垂下眼,不忍再看,只是在心里唤了一句:
“和尚,你受苦了。”
*
英陆,青疆,朝中城。
巍峨的城墙上,一个身着玄色华裳的挺拔男子,一手扶城墙,一手指着远方,对身边一个长相斯文、举止儒雅的男子笑道:“听说英陆东方有座国都叫‘圣歌’,繁华不逊于咱们的朝中城。”
儒雅男子闻言一笑,“世人夸大其词而已。”
“是么?”华裳男子背着手,向左走了几步,“既然只是虚有其名,便罢了。”
“大王想去看看么?不过是个小国的小城池,大王可派几千上青兵将其攻下,收为消遣。”
华裳男子摇摇头,“一个弹丸小国的都城而已,根本不值得本王派出上青兵。”
“大王说的是,攻下圣歌,召集一批我青疆的普通儿郎便能做到。”
儒雅男子似是想到什么好事情,微微一笑,向前拱了拱手,“昨日平章传回消息,已经攻下栩国六城,待军队继续深入,除尽上弦氏余孽,便能凯旋。”
“栩国。”华裳男子眯了眯眼睛,“是那个……雪山里的王国?本王记得,还是睛野五国之一?”
“正是。”儒雅男子点点头,“十二年前……睛野五国灭了四国,只有栩国幸运地留下了。”
“十二年前啊……”华裳男子望向远方,目光深沉,“栩国得以留下,是幸,抑或不幸呢?”
“被青疆攻下是他们的荣幸。”
华裳男子,也就是青疆的王,胡借风,闻言轻轻一笑。
儒雅男子,姓陈,取字阔落,也跟着轻轻一笑。
远方青山如黛,胡借风忍不住驻足,长呼出一口气,“原以为天下大得很,现在看来,其实也不过如此。”
“英陆两百三十国,能与我青疆争夺霸业的,不过就那么几个:西边准图岚、南边冠京、东边承平国,中部厚渊王朝……然而承平皇帝内忧都顾不过来,准图岚那老不死的前年也终于去了,接过他王座的又偏偏是那个最软弱没用的跛子——哈哈哈真是老天都在帮本王!听闻冠京首领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一直没有好转,怕也是活不长了……”
胡借风缓缓揉着右手的紫玉扳指,冷笑一声,“呵,天生的药罐子么,短命一些,死得快了一些,也不足为奇。”
“哎哟哟哟——这样算来,就剩个陆衍了……”
“如此看来,青疆马蹄踏遍天下,指日可待?”
陈阔落想到南边传回的消息,对胡借风道:“听说厚渊打算重开蒙山关,复启书院。”
胡借风不以为意,“早已破败的东西,又怎能再复往日荣光?”
“他们……”陈阔落难得有些犹豫,“还邀了仙家。听说厚渊太子还特地派了人马上门邀请降戟少主。”
“厚渊的老东西真是不让人省心。”胡借风眼神一凛,转而嘲讽笑道,“仙家也是他能随便攀上的?降戟孙轩在厚渊境内又怎样?”
“放心吧,他们成不了事的。”胡借风想到什么,眉头舒展,轻轻拍去手上沾着的灰尘,“不说其它,便是奉天院,就不会不管,七大仙门也绝容不了厚渊的狼子野心。他们这是自己寻死。”
陈阔落想通其中关节,低头应是。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胡借风神色缅怀,“阿娘给本王取了个好名字。”
陈阔落站在他身后,闻言微微垂首:“大王想念王太后了?”
上月刚离世的青疆的王太后,出身微尘,一生沉浮,是个厉害又柔和的女人。
说来稍奇,她唯一的儿子,如今青疆的王,明明不是她生下,却待她极好,她对其亦是视若己出。
胡借风不按规矩唤她“母后”,只像平常百姓家,喊她“阿娘”,那王太后亦不拘礼仪,未在人前便叫他“小胡子”。
王太后是带着笑走的。
在女人病卧的床头,胡借风用力握住她瘦削的手,一遍一遍喊着“阿娘不要睡”——那女人分明听见了,可是她不允,只笑着喊了他——那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唤出的“小胡子”。
胡借风想到那时,一压眼皮,摇摇头,“本王不想她。”
“想字说不得。不然若是她在天上听到了,又要来梦里笑话本王。”
“——只不过,她到底还是走得早了些。为什么不再等等本王呢?”
“本王有时也觉得人生太短。”
“阿娘活了五十八年。本王已经四十五了。”
“继位以来所见所遇越来越多,可是呢,”胡借风望着远方柔青色的群山,爽朗一笑,“这些年来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还没看够呐!”
陈阔落心上一动,抱拳语气郑重道:“大王正值壮年,天地虽广袤,何处走不得?即使您某天身老蹒跚,青疆那么多好儿郎,前仆后继,走在大王你辟开的良道上,哪里会迷惘?美哉我青疆,只待大王您慢慢赏看!大王可要做好准备,日后说不得看不过来咧!”
“你倒是会说话!”
胡借风哈哈笑了几声,仰头见青日,背手下城楼。
那女人从前对自己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快快长大”,然而她离开前,却一反常态,让自己慢些。
可是到了他这般年纪,早就抓不住急急向前的时光了,他只恨自己不能更快些,又如何放缓踏向四方的脚步?
他有志啊,要乘风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