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纳凉(三)

胡连喜朝小区外面走着,一边走一边与人打着招呼,哥呀姐呀真真假假显得近乎,保证眼熟的人一个也不落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你知道谁以后会异军突起时来运转呢,靠同学、老丈人、姐夫、大舅哥、小情人一骑绝尘的大有人在。想来自己虽然是兵头将尾,可大小也算个中层,这职位来的容易吗?不容易!上级领导家的门槛都快被他踩平了,大事小情初一十五哪个也不能差事儿,俗话说“生命在于运动,干部在于活动嘛”。哼!在电厂和小区这一亩三分地感到自己还是好使的,一千多职工,谁敢这么没深拉浅地揭老底呀?这老糟婆子!是成心,还是傻透腔啦?都走出铁栅栏门了,胸中的怨气还没消呢。

真是有不知好歹的,这工夫儿还来晒脸,正在气头上有人大呼小叫着他的外号。

“胡闹!胡闹!干啥去?”

这让他气不打一出来,人到中年奔四张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什么外号呢?太不尊重人啦。

小区门外支着个烧烤摊子,用三色防雨布做顶,下面摆着四张展开的折叠方桌,和十几把塑料凳子,站在摊前的新疆来的老板买买提正用纸壳板扇着炉火,不断吆喝着“新疆羊肉串啊,歹得很,新鲜的,没有结过婚的羊娃子肉啊”,他嘴里还不时地打着“嘚嘚嘚嘚”的嘟噜,像装了部马力十足的电动机,而那舌头发硬的呼喊声是从棚子里传来的。

借着汽灯发出的白炽光定睛去看,原来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发电部电气值班员苏志远,他手里掐着根香烟,正向这边挑衅般吐圈圈呢。既然是发小,关系比别人更近了一层,喊外号就喊呗,可心里凿实地不乐意,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去鹏利广场”。

“闹儿,去鹏利广场干哈?舞厅不去了,跳舞不过瘾呗,改去广场找乐呵呀?我劝你离那里远点儿,站桩的那伙人被清场后,净是些小白鞋出没,听说黎明厂最近又裁人增效啦,你再把持不住自己,去钻小树林。让小梅知道喽,不得又挠你个满脸开花呀?”

胡连喜走入棚子,搬了把塑料凳子坐到同学身旁,不客气地拿起盘子里的肉串便吃,“你钻过呀?二老肥,我去广场看放风筝,谁说我去瞎扯淡啦?你不去我老婆跟前念秧儿,她能知道呀?我们三个是同班同学,你说啥她信啥。舞厅说死我是不去了,还不兴人家溜达溜达消化消化食儿呀?我让她跟我一块出来,她还磨磨蹭蹭的,说等洗完澡的,等她洗完了,都半夜啦。”

“嘿嘿,小梅有那样儿,慢性子。你不去舞厅啦?嗯,被舞伴蹬了丢人啦,还是跟人争风吃醋挨削啦?不管咋说改邪归正就好,省得两口子老叽咯,急了就上手,挠得血得呼啦的,还得编扒说撞门框上啦。舞厅不是啥好地方,男男女女搂搂抱抱黏在一起,时不时的还熄个灯,吱喇乱叫又给人捏疼了,时间长了容易犯错误。再说,你去那儿是往里搭钱,给人家买烟买饮料,积少成多也不老少钱吧?就为了摸两把,蹭两下,过过干瘾啊?你没人家老蒋有手腕儿,那老舞皮子玩得高明,跟大富豪饭庄的老板剌顾上啦,听说他买房子缺钱,女老板喯都没打,直接借了他二十万。”

胡连喜嘴里嚼着肉,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五万啊,这事儿我知道,别给人瞎传。人和人能比呀?老蒋有女人缘,国标、探戈、吉特巴跳得贼溜儿。只要他一进舞厅,你就看吧,老娘们、小媳妇嗷嗷地都往他身上烀,像猪羔子拱奶吃,一曲接一曲根本停不下来,嗯呐,还净找好看的跳呢,人家都管他叫红玫瑰小王子。他是那里的常客,我是抽冷子去,也没咋花钱,不抽烟,不喝酒,就给舞伴买了些饮料,陪你跳半天啦,咋得整听水喝吧?”

“得了吧!舞厅那点儿事儿我门清,谁跟你白跳啊?你攒的小金库都花在那儿啦,你呀,就是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你家祖传的花心。你哥连发不是老往按摩院跑啊,开始说是治梗椎病,一来二去跟小姐扯乎上了,两人钻到一个被窝里,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后来没和你嫂子离婚啊?”

“就你好。”胡连喜不乐意地嗤了一声,“别人是正大光明的,你却不三不四占人家小媳妇的便宜,让人讲究,不光彩,磕碜。”

同学不服气地抗议,有些激动说话都磕巴了,“谁不三不四?我干啥不光彩的事儿啦?”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爷儿们嘛,敢做就要敢当。是谁总往女人堆里扎?又是谁满院子抢人家怀里的孩子?你是抱孩子,还是用手背揩油找刺激呀?小区里都传遍了,有点儿姿色的小媳妇都不敢抱孩子出来了,你是真下手不要脸啊,两只手背跟锉似的,剌得人家都奶不成孩子了。”

苏志远的脸腾得红了,还好有酒遮掩,“哼,这帮人的嘴可真损啊,我那是稀罕孩子,可没有龌龊的想法。我有孩子缘儿嘛,院里的有一个算一个,见了我嚷着要抱抱,不抱都哭。”

“不抱就哭!你是济公啊?长着爱人肉?你呀,就是有色心没色胆儿,净整些小动作,娘娘叽叽的,能不能大大方方,有个老爷们样啊?”

“谁没老爷们样啊?今天我就证明给你看,到时候你可别受不了。“略带醉意的老同学将满杯啤酒一饮而尽,挤弄着绿豆蝇子般大的小眼睛,想必是萌生出了坏主意,“嘻嘻,咋地小梅洗澡呢?这空我可不能拉下,我得去你家给她搓搓后背。”

听起来出格的玩笑并未引起胡连喜的恼怒,看来他们经常相互插科打浑,“去呗!二老肥,你别老是痛快痛快嘴,到真格的却拉胯啦,大老爷们拿出真章儿来。你今个儿要是不去我家,我瞧不起你,往后改叫你二老怂。若是敢去,我给你买二十个羊肉串。你敢去不?”

“嘿,你激我?今天我就非去不可啦,我和小梅可不是一般关系,那是二班关系,我俩认识的比你早,在幼儿园就在一个班儿,一起撒尿和泥玩呢。那时候老罗他妈当园长,还给我们定了娃娃亲,你属于中间截胡,撬了我媳妇。”苏志远一口捋光铁签子上的羊肉,抓起啤酒瓶子咕咚咚喝个底朝天,费力地卷着舌头学着新疆人说汉话,“你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哦豁,买买提大哥,烤二十个肉串,新鲜的,没有结过婚的羊娃子肉,辣子多多地放。耶,亚克西,新疆的羊肉串歹得很嘛。”

新疆人笑呵呵地回应他,“哎,这就烤上,二十根羊肉串。没有结过婚的羊娃子肉,辣子多多地放,歹得很。”

同班同学嘿嘿笑着,根本不相信他会去自己家,虽然装模作样地拐进了院门,保准走不多远便会反转回来,嬉皮笑脸地认怂求饶呢。

“胡哥,你也来烤串啊?咦,你不是不抽烟、不喝酒吗?”

正等待看好戏的胡连喜将视线收回来,去看是谁在跟自己说话。哦,是住在同楼的邻居,也是发电部的运转员金正哲。这小子高高瘦瘦的,瘦得脑瓜子像包了层皮,剥下来直接能给医学生当标本使。他的前额微秃,剃了个毛寸,更显出骨骼的精致。这家伙脚上穿着双布鞋,鞋面斑驳污垢,鞋边却出奇的洁白,也不知道是用粉笔,还是牙膏涂抹过。他如此发问,一定是看到了苏志远留下的烟盒和空啤酒瓶子。

“小金啊,这烟和酒是别人的,我只吃串儿。”他举起签子向来人比划着,“真行啊,又交了个外国朋友,请他吃肉串儿啊?你为了学英语,真下本钱呀,咱院的老外你都剌顾遍啦。”

姓金的比他年轻,嘻嘻笑着介绍身后的外国人,说是叫约翰,刚来中国任教的,在中街哈斯顿英语学校当老师。

“hello”,长着连毛胡子的外国友人点头示好,随后选了张空桌子坐下。听他们俩的对话绊绊磕磕的,外教老师的汉语水平太一般了,基本是用崩字和手势来沟通。

“亲爱的,带孩子补课去啦?”

“啊,董姐呀,遛狗呢?”

胡连喜用余光扫了一眼,是宣传部的桃子和组织部的小董在摊子前路遇了。其中一位拎着书包,领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一位牵着条摇头尾巴晃的哈巴狗。她们俩都是鼓鼓溜溜的苹果脸,年纪轻的细皮嫩肉较为光滑白皙,大几岁的却长满了粉刺,活像应季的草莓水果。

“亲爱的,给孩子买肉串呀?听我话,外面的吃食尽量少买,不卫生。我家先生有个同学在市防疫站当处长,他说商家用的都是过期肉,更黑心的拿猫肉、耗子肉冒充。”

“真可恶,这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董姐,你说的对,我都是在家里给孩子做着吃,今天花花在补课班得了第一名,嚷着要吃羊肉串,我买几串奖励她。”她指着正低头翻签子的摊主,“他家的肉干净,人家是正宗的新疆人,信教不骗人,在这儿干了好几年啦。我习惯在同一家买东西,质量有保证,买菜在市场老林菜摊买,菜新鲜,不淋水;买肉总在胖丫家买,她家肉好。早市的肉不敢买,有老母猪肉,炒菜恶骚。”

姓董的女人翻了个白眼,轻蔑地嗤了一声,“胖丫家!那丫头不会说话,上回打她家亭子前过,愣管我叫大姨,气死我了。桃子,鲜肉怎么能在市场上买呢?必须去沃尔玛呀!我家先生的好朋友是肉联厂的厂长,他最了解内情啦,小市场的肉大多不是从本地屠宰场上的,卖肉的图便宜,有些是从昌图那边私运过来的,小地方检查不严,检疫的刀数少,容易蒙混过关,那样的肉我可不敢吃。”

经她这么一说,把桃子弄得六神无主了,“是吗?可喜她们也去大超市买肉吃,是不是你告诉她们的呀?”见对方自豪地颔首称是,她更是后悔不迭啦,“哎呦,我们小老百姓咋会知道里面的弯弯绕啊,还得是赵哥人脉广,消息灵通。对了,姐,听说赵哥要调到研究所呀?运作的如何啦?”

对方高傲地仰起头,“基本妥啦,调令马上要到了,他的导师去那里当了副院长,调动个人轻飘的。今天晚上有几个好哥们给我家先生践行,在川国演义喝酒呢。”她正想津津乐道地说下去,却被女孩子的惊呼声打断了。

“teacher!詹姆斯老师!”

孩子的母亲循声望去,见从大门外走来个棕色头发的男人,是位四十开外的外国人,桃子立刻笑容满面地向其问好。那人也看到了孩子和家长,同样热情地打着招呼,用流利的汉语聊了几句。听他们的对话,男人是补课班的外教老师。

“Hello,詹姆斯!come in please。eat,eat。嗯,John?”酷爱英语的金正哲弹簧般从凳子上站起来,无比诚恳地邀请着,他左顾右盼想得到羊肉串的英语发音,可惜对面的连毛胡子不能心有灵犀,给予他有力的语言支持。

还是詹姆斯老师打破了僵局,“羊肉串,good,金,你请我吃,我愿意,谢谢。”人家毫无忸怩作态,大大方方的接受了邀请,原来他们是老相识啦。

棕头发坐下后发现了同类,在异国他乡当然是惺惺相惜,势必要亲密地嘘寒问暖喽。可没想到,老詹是用汉语相问,“你也爱吃新疆的羊肉串啊?正宗的,好吃呀。”

见对方只是微笑不出声,认定人家内向腼腆呢,“刚来吧?你哪块儿人?今年多大啦?有没有三十岁呀?有媳粉吗?娶了个中国媳粉?中国姑娘好啊。你干哈工作?英语老师吗?教咱中国孩子英语呀?你一个月赚多钱?”

连珠炮般似的提问让对方应接不暇,年轻的外国人不知先回答哪个,也可能是完全没听懂,“我是英国人,会说汉语一点儿。”

“嗯呐,瞅出来了,我是美国人,宾州费城的,来这旮瘩五年啦,刚来时跟你一样,两眼一抹黑,跟个二傻子似的,啥玩应也整不明白。人家问我话,我是猴吃芥末翻白眼呀。”作为前辈表示非常理解,“我瞅你这人顺眼,能处,往后咱们就是哥们啦!”

“哥们!”

两个外国人热烈地握着手,举起酒杯相互致敬。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银元街凶案
连载中会跑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