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纳凉(四)

“咚哒and咚咚哒,咚哒and咚咚哒……”

突然有人似鬼上身,本来路走得好好的,瞬间没了正形儿,晃动脑袋左甩右甩,踮起脚尖一上一下扭动胯骨轴子,要不是之前有赵丽蓉老师的小品普及,“探戈奏是趟啊趟着走,三步一窜啊那两啊两回头、五步一下腰,六步一招手,然后你再趟啊趟着走。”当即猜出是在练跳舞,否则真以为他是哪里不好了呢。

“老蒋!去红玫瑰呀?今天可去晚了,天都黑啦。”

胡连喜与这人很熟悉,也是一个楼的邻居,自己住二单元,他住厢楼六单元五层把大山。此人姓蒋,名裕明,是沈阳电校特招委培的那批,同学之间都管他叫玉米。他酷爱跳舞,只要是休班,就往舞厅跑,是远近闻名的老舞皮子。

对方的激情被喊声扫得荡然无存,可上下摆动的手臂还惯性地挥舞着,像极了商店门口招揽生意的充气假人。跳舞迷不高兴地侧过脸,斜愣着眼睛看是谁打扰了他的高雅享受。当看清是连喜后,可能是碍于平日里的交情,勉强挤出敷衍的讪笑。

“是胡哥呀,今天是晚了点儿,白天去签购房合同啦。晚了也得去啊,习惯啦,一天不跳,浑身不自在。”他收起双臂,又能规规矩矩地正常行走了,“胡哥,你鼻子不出血了吧?老冯他也是,跟你争舞伴还动手了,打得人仰马翻的。”

真让苏志远猜着了,胡连喜是在舞厅跟人发生了冲突,提起这事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流血?那不流死啦。那冯犊子就是个臭流氓,臭无赖,臭狗屎,远点儿扇子,没人稀得搭理他,以后离他远远的。”

“没那么严重吧?都在气头上,呛呛两句难免的。话说开了,一片乌云也就散了。走啊,到红玫瑰跳舞去。”老蒋从中劝解着。

曾经的舞友坚决地晃着脑袋,“不去,今后再也不去了,你嫂子不让去。怕我再跟他发生冲突,我这暴脾气你也知道,逼急了下死手啊,闹出人命可不是小事儿。”

老蒋嘻嘻笑着,用手拍了下他的胳膊,“看你说的,听着就吓人。咋地嫂子不让你去跳舞啦?嫂子也真是的,跳舞多好,能锻炼身体,还有个愉悦的心情,活到老跳到老,分泌多巴胺,预防帕金森。跳舞真不错,在舞池里来个华丽的转身,别提有多帅啦。咚,哒,”他又来了兴致,快速转身,再慢慢回头,像打了鸡血般摆出造型,“你呀,就是小心眼,把嫂子一起带上,不怕她不着迷。你看人家老许,原来媳妇也不让他玩麻将,他把媳妇领到麻将社,带了两天就下不来桌啦,手还壮呢,玩得比他还大,那姐姐说是人民教师呢。”

胡连喜摆出一副怯懦状,“我可不敢,别像崇文那样,媳妇再被别人拐跑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损色,就说自己是妻管严得了。”老蒋上前使劲掐了他一把,然后摆摆手转身要走,“有工夫儿再聊,我得抓紧时间,还能多跳几支曲儿呢。对啦,胡哥,刚才我在楼下看见嫂子了,她跟苏志远又打又闹的。晚上楼下凉快的人不老少哈,影响多不好,你不去看看呀?”

啥!有这事儿?胡连喜立马起身往院里跑,也顾不得蒋裕明了。难道是二老肥真去家里啦?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说归说,闹归闹,也不能没有底线啊?

经过一单元时,有人从楼洞里出来,看见他便大声喊着“胡哥”。哪儿有时间唠闲嗑呀?他只是招了招手,脚不停蹄地跑过去。

“二老肥!你给我等着,我穿好衣服再来收拾你,让你跟我臭美。”一个浑厚的女声在楼间回荡。

是自己的媳妇!这是胡连喜最可亲可敬可畏的声音,想必街坊四邻也对它相当熟悉啦。就见女人站在楼门口,身上穿着睡衣,头上裹着浴帽毛巾,一手叉腰,一手拎着条手巾指向乒乓球案子,厉声怒喝着站在上面的人。

“死鬼!你是虎,还是缺心眼?幼儿园的孩子也干不出这事儿,不跟你俩在这儿丢人现眼,留着你那皮子,看我回家不整死你。”她看到了丈夫从远处跑过来,怒目圆睁地训斥道,说完气冲冲地转身上楼了。

胡连喜这下可瘪茄子了,心情一落千丈,看来今天晚上要不好过啦。他顿时怒火中烧,一把将同学从案子上拽下来,没好气地问他是咋回事,真的去家里掏虎嗑、耍大彪啦?

“啊,是你让我去的,我敲门,小梅给我开的,问我来干哈?我就说你让我给她搓后背。然后她就抡着毛巾打我,把我后脊梁都抽疼了,火辣辣的。声明啊,别的我可没干,门儿都没进。”惹事的主儿信誓旦旦地做着保证。

“你可真行啊,我说你啥好呢?小梅没说错,你连个孩子都不如。嘿,我咋摊上你这样的同学呢?也怨我呀,交友不慎。”气得连喜直跺脚。

看热闹的人都远远地站着,人家是夫妻闹矛盾,熟头巴脑的不便劝解,谁也不好意思靠近喽。可有不知深浅的往上凑,还不是一个人,是一老一少父子俩。

“胡哥,你跑啥呀?叫你也不站住,火上房啦?不是兄弟说你,你老去舞厅是不好,不怪嫂子跟你急眼,谁家过日子还老往外使劲儿呀?你这是毛病,就像我爱拍老虎机,在外面欠了十几万的债,再玩下去非得犯罪进巴篱子不可。这是我爸,他原谅我了,叫我改邪归正,再不去赌钱啦。他带我来,给大家赔礼道歉,挨家挨户还钱。”

胡连喜认识他,是发电部看电除尘的小常,小伙子长得瘦瘦的,高高的个子,刀条脸。是个大龄青年,三十几岁还未成家,因为爱玩扑克机,输光钱在外面东借西借,债台高筑,谁会给这样的人介绍对象啊?

身边的老人是他的父亲,说起话来非常诚恳,一看就是忠厚老实的本分人,他鞠躬作揖替儿子向债主赔礼道歉,说孩子不懂事,沾染了社会上的不良习气,自责是自己没教育好,给大家添麻烦啦。然后让小常从黑皮包里找出个信封,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来,胡连喜用眼睛一扫,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随后他们攀谈了几句客套话,说是还要去别的人家,便连声说着谢谢告辞离开了。

“又发啥好东西啦?信封里装的是红糖,还是冰糖呀?鼓鼓囊囊的,啊,是发奖金吧,那么大厚摞子,得有几千块钱呦。咋只给他们啦?小娇,咱咋没有呢?”十几步远的老太太着急啦,撑着轮椅的扶手就要站起来。

儿媳妇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婆婆的耳力不好,一定是理解错误了。可转念一想,跟她解释太费口舌,不如糊弄糊弄得了,“是奖金,给你儿子啦。”

“哦,给国庆啦!那我就放心了。还是新厂好啊,隔三差五地老发东西,前天是哈密瓜,昨天是罗非鱼,三十多条罗非鱼呀,活蹦乱跳的,家里快扑腾不开啦。小娇啊,要不咱俩出去摆摊卖吧?呃,你抽空回趟抚顺,给你哥送点儿去,别搁臭喽,怪可惜潦的。”她的思维已经恢复正常啦。

儿媳妇却不似她那般心满意足,“我哥可不稀得要,他跟我嫂子都调到能岗新厂了,人家天天发奖金,挣得比国庆多一倍,我嫂子是电气副职,一个月光固定工资就有五千多块呢。那些坏小子下前夜班打车往市里跑,到酒吧、迪厅、夜总会消费,可不拿钱当钱啦。”

“咱可不能去,那样不好,有钱都造喽?不留过河钱啊?谁好人下班不回家?有媳妇还在外面胡搭连,你哥、你嫂子不去吧?”见儿媳妇说不去,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得知道过日子。欸,这是毛驴,还是狗啊?这么老大个儿,也不拴根绳子。”

从三单元猛然窜出条大狗来,它吐着粉红色的舌头,哈哈地喘着粗气,没拴狗绳,颠着碎步从跟前跑了过去。

“嗯,这是又发啥好赫儿啦?一人一个信封,有没有退休的份儿呀?”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离拉歪斜地跟在后面,这踉跄的步伐还不如走在头里的大黄狗迈得稳当。从他那红得发紫的猪肚子脸和浑身的酒气来看,应该不是腿脚的关系。

“年中奖,在职的给,退休的没份儿。”没正形的苏志远故意逗他。

“噶哈!啥**玩应?人打江山狗坐殿,哼,电厂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筹建的,到寥儿好处都被后来的占了,气死个人!到哪儿说理去?”老头子被气得舞了豪疯的,忍不住大声怒骂起来。

胡连喜怕他将手里的塑料桶掼在地上,赶紧告诉他高志远在逗他呢。

这么着才平抚了老人的火气,“你个臭小子,拿你崔叔当礼拜天过啊?看把我气出个好歹来,上你家养老去。呃,是谁家办喜事吧?里面装着喜糖啊。没听说清河来的谁家结婚,一定是辽电帮的。”

“崔师傅,啥清河帮、辽电帮的?还元宝山、锦州八角台的呢?你们净爱给分帮分派,搞得不团结。”连喜不爱听他的腔调,“快打酒去吧,你家大黄都跑出院子啦,别被人套走喽,眼下狗肉馆的生意可火哩。”

他这话提醒了醉醺醺的人儿,也顾不上弄清楚信封里是啥东西了,拎着酒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

时间不早了,大家陆续上楼回家,大人小孩该洗洗睡啦。

“闹儿,你还欠我二十个肉串呢。”

胡连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要肉串?我看你像个串儿。嗯哼,还多亏你啦,这么一闹我的私房钱没被媳妇发现,若是小常送到家里,那可完犊子了。”他将钱从信封里掏出来,分两沓塞进左右脚的鞋垫下面,又把信封撕个粉碎,扔到垃圾桶里,然后使劲跺了跺脚这才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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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元街凶案
连载中会跑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