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纳凉(二)

“嘎哈呢?两个不立世的玩应!”

这时,有人突兀地大喊一声,虽然气势上没那么高亢,明显的年迈虚亏中气不足,却也给没有心理准备的两个人惊吓不小。她俩闻声扭头去看。是位坐在轮椅上的高龄老人,正用枯槁苍白的手指向这边,略微呈琥珀色的指甲有些长,该剪了。

“说你俩呢,整天就知道在一起扯老婆舌,呿呿呿,呿呿呿,不干正经事儿。”老人家黯淡无神的双眼中充满了责备与不悦,皱纹密布的脸上由于激动不住地抽搐着。

两个女人认出盛怒的老人,是与丈夫同值白师傅的老母亲,往常见面总是客客气气的。她俩好生纳闷,老太太今天是咋地啦?平白无故生这么大气,我们是招她了,还是惹乎她了?于是,向推轮椅的中年妇女投去委屈的目光。

沉不住气的女人抢着发问道:“嫂子,大姨咋发这么大火呀?我们做了啥让她看不惯啦?”

护士女子跟着俏皮地说明,“我们也没说大姨的坏话呀,她打喷嚏了,还是耳朵根子发热呀?我俩唠的是旁的事儿,岁数大的人就爱疑神疑鬼的。”

推轮椅的妇女并没料到老人会如此冲动,不好意思地向她们解释,“小伟妈、佳佳妈,我婆婆小脑萎缩老年痴呆啦,你们别介意啊,她这病时好时坏,犯起病来自己儿子都不认识,还骂人呢。她说你们,是因为佳佳,你们看佳佳都跑哪儿去啦?她是埋怨你们只顾着唠闲嗑,也不好好看着孩子,一不留神再被坏人领走喽。”

她这么一说,才引起孩子母亲的注意,可不咋地!小女孩不经意间已经跑远了,跑到小区围墙的豁口处,出到墙外面就是银元街那两车道的马路啦,此刻天还没黑透,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

这下可吓坏了女子,她急三火四地跑过去,将女孩抱了回来,脸上再没有俏皮的表情了,指定在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后怕呢。

老太太冲着护士唠叨个不停,“咋这么让人不省心呢?你是谁家媳妇?你爱人是干哈的?也是电厂的吗?我咋瞅着你这么眼熟呢?我不大下楼,记性也不好,院里这些人都面恍的,指定是看见过,就是叫不上名字,搞不清谁和谁是一家的。知道不?出了那墙豁子,跟大野地似的,小马路对面的平房全给扒了,说是要盖楼,叫啥家园来着?为了撵钉子户,煤气、水、路灯都给掐了,一到晚上却老黑。最近还发现古墓啦,大兵她奶奶说是辽代的,挖了好几个大坑,用帆布蒙着更瘆人。”

她儿媳妇向其透漏新消息,“那大坑这两天就要填平了,考古队早撤走啦。”

“撤不撤走跟俺们有啥关系,我们又没买房子。”老人责怪地撇了妇女一看,接着以长辈的口吻对佳佳妈说,“孩子呀,不是大姨嘴不好,咒你,可要当心呀,小孩子不懂事儿,人贩子一哄就哄走喽,卖到大山沟里,你上哪儿找去?带孩子就得好好带孩子,要你这当妈的干嘛的?卖呆儿、唠嗑呀?那得不错眼珠地瞅着,万一弄丢喽,可没有后悔药吃啊。哎,小娇,我是不是该吃药啦?”她回头向中年妇女询问道。

妇女像对待小孩子般柔声回答她,“咱们不是下楼前刚吃完药嘛,一天三次,一次一片,医生叮嘱说饭后半小时吃。”

“我是说药水,甜丝儿的。”

“那是睡觉前喝的,不能当饮料喝。我们在院子里凉快凉快,一会儿回家洗完澡,临睡觉再喝。”

老人这才放心,嘿嘿笑着转回头对邻居们说:“上了年纪,啥都记不住啦,多亏有个明白人。她是我儿媳妇,小娇,我儿子也在电厂倒班,叫白国庆,你们认识他不?他是国庆节那天生的,我公公赶时髦给起的,那时候都爱起国庆、国伟、国华、红军、卫国,再后来就是卫兵、卫东吾的了,得亏不是妇女节生的。这孩子打小可淘气啦,有好道不走,专往墙头上爬,整天不着家。那会儿社会治安好,没有拐小孩的,要搁到现在,早被拍花的拍走了。他从辽电调到沈阳,可费事啦,他爸使了老大劲儿呢,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情,给人送了好几瓶五粮液,不好调啊。”

儿媳妇见老太太越说越下道儿,当即插嘴截住话茬,“妈,你记岔劈了吧?给谁送五粮液了?人家沈阳是省会,比抚顺强多啦,自然都争着抢着来呀,可要看看有没有那个实力。国庆是年轻骨干,来那年他才四十啷当岁,新厂正需要他这样的,是厂里研究决定指派来的。”她挺直腰板骄傲地表示,“要不是硬性指派,新厂迫切要人,我们还不一定来呢,当时孩子正面临着小升初,预计能上重点学校抚顺一中,可转学影响了成绩,只上了博才,那可是两个档次呀,这下赔大发啦,高考上了个二本。从孩子前途这方面来看,俺们就不应该来。”

“可不咋地,我大孙女本来是清华的料儿。”老太太不屑一顾地抹搭着眼睛,嘴里连连发出“嗤嗤”声,看似对高考成绩心有不甘,“你们啊,削尖脑袋往这儿奔。沈阳有啥好的?连棵高点儿的树都找不着,满大街都是痰渍子,大马路动不动就给掘开了,地底下有宝啊?可哪儿都是人,乌泱乌泱的,中街再热闹,你能成天去溜达呀?卖的东西死拉贵。还住了个大六楼,上下楼像上刑似的,我在辽电住一楼,南窗户根还有个小花园呢,种点儿香菜、小葱、茄子、豆角子吾的。还是我们抚顺好,靠着水库夏天可凉快了。”

儿媳妇也跟着随帮唱影道:“我们章党离萨尔浒、小青岛、元帅林可近了,春天去白家店吃开江鱼,秋天去东洲买山梨子。你们去过大伙房水库没?”见两个年轻人说没去过,她颇为遗憾地砸吧着嘴,说是有机会一定要去罗台山庄玩玩。

“咦,姑娘,你去过章党啊?”不曾想老太太会如此问,看她那惊讶的表情,不像是为开玩笑装出来的。

儿媳妇噗呲笑了,“咋地啦,妈?我们家不是从辽电搬来的吗?我娘家也是新宾老城的呀。”

“瞎说,谁跟你是一家子,我可不认得你。你姓啥叫啥?你是干哈的?是这个院的吗?呀!是不是来拐孩子的?你不说明白我可要喊人啦,让派出所的警察来抓你,抓走蹲大狱。”老人家撑眉努眼地逼问她。

“我是小娇啊,你儿媳妇。你儿子白国庆的媳妇,你是我婆婆啊,不是我把你搀下来的吗?要不,你咋下的楼呀?”白师傅的爱人无奈地叹着气,“这是又犯病啦,一阵一阵的,把我当人贩子了。前天她做了件好事,邵民的孩子在院里玩,被拐子盯上了,用药把小家伙迷糊涂啦,正要带出去领走。多亏我婆婆在阳台上卖呆儿,被她瞅见了,连相大声招呼人抓坏蛋,把那女的吓得连滚带爬的,丢下孩子从那个墙豁子逃跑了,鞋都跑掉一只。那不,晾衣架立柱顶上的就是。”她用眼神示意着远处铁杆子上的鞋子,那是一只黑色的瓢鞋。

圆脸女人点头称是,“对,对!当时我在家,听到院里有人喊抓拍花的,跑出来一看,只有小飞一个人搁这块儿,呆呆傻傻的,被人下了药,听别人说有人贩子拐孩子,已经吓跑啦,是大姨发现的。大姨真是积德行善啊,要不,邵民两口子可咋活呦?”

“谁呀?谁发现拍花的啦?那可是份大善事,孩子的爸妈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这事儿要出在俺们辽电,非得送个猪头不可。嗨,我也想做好事,积德行善,可我成天趴在阳台上望景儿,咋从来没遇着过呢?”看来老太太病得不轻,已经把隔天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儿媳妇大声地告诉她,“做好事的人不就是你嘛,你发现那女的不是咱院的,没来由地拿手绢给小飞擦鼻挺,擦完孩子就要跟人走,你就感到不对劲儿。婆婆,你的警惕性可真高啊,眼神还行。是你在楼上呜嚎这老喊,把院里的人都招来了,我爸还帮着喊人呢,你全忘啦?”

“你这个人不好,不诚实,我不想跟你唠嗑,你边拉儿该干嘛干嘛去。”婆婆完全将儿媳当成了邻居,还当着两个年轻人的面儿批评她,用力挥着手示意她走开,“别听她胡嘞嘞,没一句真话,我这眼睛成天起呲么糊,老得揉,不揉看不清楚啦。这姑娘,不是大姨说你,咱可不能那样办事儿,总把好事往自己脸上贴,你想要人家猪头啊?我当时哪儿有工夫趴阳台呀?家里进坏人啦,嗯,有个老头儿在屋子里直转悠,也不知道是干哈的?先头还寻思是查煤气表的呢,后来他开始翻抽匣了,这可把我吓坏了,躲到窗帘后面藏起来,大气儿都不敢出。”

“那不是咱爸,你老头吗?你连他都不认识啦?还查煤气表的,你咋不说是□□、电表的呢?”

“水表、电表都在走廊呢,不用进屋。” 婆婆狐疑地望着儿媳妇,“啥?你爸咋成我老头了呢?你又开始扒大瞎啦,我可没生过姑娘。你呀,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我生活作风可正派,不像厂里那些破烂货,给自己男人戴绿帽子。我老头在章党上班呢,是热工分场的大主任,他哪儿有空儿来沈阳啊?一天忙死。我不是给儿子带孩子,我也不来,辽电住着多愉作啊,这块儿连个熟人都没有。我跟他们两口子说好啦,等英子考上高中喽,我说啥也不搁这儿呆啦。”

妇女完全放弃了,“这老太太,思维又短路啦,回到十年前了,连自己老头儿都不认识。妈呀!那男的真是咱爸,你老头儿,他早就退休啦。”

老人家困惑了,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啥呀、啥呀”瞪着眼睛不相信。

“孟姨,您下楼凉快来啦?听说您前几天立了大功,救了邵民的孩子,您真厉害,咱小区的治安联络员得您干,正春可没您老这两下子。”有位穿胶衫的中年男人从二单元门里走出来,他看见了老太太,便主动热情地走上前,不见外地去拉对方的手。

这九一年建的六层砖混楼呈L形布局,正面四个单元,西厢又将将巴巴接出一个单元,在拐角处还夹着个单元,夹缝里那个单元的房形就可想而知啦,梯形的卧室那里就有。整个电厂小区总共有五栋,是一模一样的平顶板楼,南北朝向,前后排列,至今有七年的房龄,因为维护得好,看上去还是蛮新的。

楼与楼之间留有出口,铁栅栏门成年六辈地开着,二十几年前社会治安好,也没设门卫保安,只是形式上的与外界分割,可在周边百姓的眼里那是高收入与低收入的分界线。电厂小区还与相临的楼群共用一个总门,总门开在北边,原有的大门门扇不知道是啥材质、样式的,或许压根就没有安装过。南面是开不了出口的,建于张大帅时期的造币厂和小东一小学联起手来用红砖墙堵得死死的,想从中间开个夹道,那是破坏历史文物,一砖一瓦不允许移动啊。

应该是为了出行方便,好事者在四号楼西面的砖墙上扒开个口子,封上又扒,扒了又补,电厂的职工有股子愚公移山的劲头儿,后来管房产的马大姐实在是心力交瘁了,顺应人民的意愿,干脆砌了个门,自由出入门扇都省了。这也印证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小区的北面是条几步宽的小马路,一端连着银元街,一端接到小东路,中间有个九十度的折转。北边半段巷子被吉隆小区的铁艺围栏和龙溪花园的粉色院墙裹挟着,两边盖着一溜的铁皮房子,被街道办事处规划出个几百米长的小市场。市场里卖啥的都有。活鱼鲜肉、禽蛋蔬菜、洗头房、麻将社,按摩的、租碟的、做早点快餐的、磨豆腐压榨香油的。曾经有家做铁板鸡架的,生意特别火爆,大东这片的都慕名而来排成长队,跟刘记肘子、张久礼烧鸡相媲美,只要吃过就会上瘾,一天不吃想得掉眼泪,后来被举报查封了。还有家不大不小叫百惠的浴池,里面有足疗拔罐项目。人们风言风语说浴池偷着干违法的事儿,比麻将社还要藏污纳垢,老实本分的客人只是耳闻,谁也没敢上二楼照楞过。

话题扯远了,我们再来说那老太太。不等男人握住她的手,便使劲儿地甩开了。“你是干哈地?我这么大岁数可是正经人。毛手毛脚的没家教,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你家大人没教育好你呀。”

这下把对方逗乐了,“孟姨,我是胡闹啊,你咋不认识我啦?我爸是胡庭宇,在章党我们两家住对门,我哥叫胡来。我们哥俩的外号还是你给起的呢,打小就抱着我,我爸妈上夜班没人带,就搁你家睡,我这小屁股你还少摸啦?咋还授受不亲呢?”

老人仍然高度戒备他,“啥胡来、胡闹,这是好人名字吗?你爸是胡庭宇?燃料分场的小胡啊。他就一个姑娘,啥时候生了俩小子啦?他跟卫生所的护士搞破鞋,被人堵到被窝里,戴了绿帽子的小周咽不下这口气,拿菜刀追着他砍啊,那么长的大口子,哗哗淌血,吓死个人。媳妇跟他离了,谁家好姑娘愿意嫁给他呦,名声臭得要死。”

一通奚落弄得男人好不尴尬,“孟姨,你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哈呀?都过去三十多年了,我爸死了也有五六年啦。”他讪笑着对推轮椅的女人说,“嫂子,孟姨的病越来越重啦,药得加量啦,不行去北京大医院看看吧,别怕花钱。平时多带她下楼走走,总趴窗台不接触人,再精明的人也呆傻啦。”说完背起手扬长而去。

站在一旁的圆脸女人还没有合计过味呢,她懵懵懂懂地悄声问推轮椅的,“嫂子,老胡他妈咋嫁给个不正经的呢?是不是农村的生活困难,还是有残疾,缺心眼啊?”

被问的正生闷气呢,自然没好气地说:“胡连喜他妈就是那个偷人的护士,电厂当年有十大美女,小芹子、小玲子、小豆子,还有小什么的。大家都叫她妈小柳子,舞跳得好,可招风啦,厂子里只要有舞会,他妈身边准定围着一大群男人,上手抢得直打架啊,跟她有搭连的男人能组成个加强排,为了她有两家都干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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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元街凶案
连载中会跑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