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闷,乌云转眼便掩盖明月,如一块纯灰的铅抵在上头。蜀地之夜,车流、废气和嘈杂人声都被盖在盆地里,像闷进一口沸腾大锅。
季缘稳当落地,左右环顾,辨认出那细弱声音的来处——西边的灰巷子里。
夜风游荡,那声音却凝滞了,连闷闷的呼号都再听不见。空气像戛然而止的汽车,沉沉哧哧,喷着无用的热气。
被控制住了?已经丧失了呼救能力?该把汪瞎子给拽下来的,她看不见的东西,他看得见。
但就汪瞎子那身板,从二楼一跌,转头就得给他扔上轮椅送医院骨科去。算了算了,季缘随遇而安,拔腿便朝西边的巷子跑去。
黑暗之中,这女人的动作竟十分矫健,迅捷如一匹猎豹,自居民楼一个滑铲转进深巷。
巷内的路灯灯泡已经接近罢工,只偶尔垂死闪烁一下,照出满地阴影。
她跑了两步,骤然停下,单膝跪在地上,手指顺着地面摸过一片拖拽痕迹。两条拖曳痕迹,一个女性被捂住嘴拽着离开。两个脚印,四十二码,男人的,身高不会太高,体重一般,但足以压制一名未经训练的女性。
人走过大地,总会留下痕迹。混凝土,大理石,水泥路,红泥地,都是这样。即便他们自己都无法发现。
指尖擦过粗粝地面,季缘舔了舔手指,嗅到了极淡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不外露。是隐在喉咙深处的气息,被一张大手捂着,不得不吞咽下去。被咬破的舌尖,嘶吼时喉咙的破裂……
手机忽然震动。季缘把蓝牙耳机塞好,接起电话,没作声。对面是懒洋洋的男声,年轻,微沙,至多二十六七岁:“鬼爻,安排好了,找到一个跑惯了蜀西的向导,能进普若地区,对这边也路熟,心肺功能的检查报告传一个过来,要给人家看看……”
普若地区,位于蜀西深境,深山老林之间,道路陡峭难平。海拔不算最高,气候不算最恶劣,地形也不算最诡异,却时常有背包客在其中失踪,是一处不折不扣的死亡之地。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季缘仍然默不作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听见脖子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咔”。那边顿了顿,问:“没打扰到你吧?”
季缘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低沉的否定音节,那边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打听了一下,这哥们儿是特种执行区出身,十年前退役了,自己出来谋生计,就谋到蜀西这边来了。据说把这边的每一条路每一块地都摸透了,连街边的牦牛粪都知道是哪头牛拉的……”
季缘无声地笑了一下。转眼之间,她已然走到了另一道巷子的拐角处。
前面总算有了路灯,昏暗如颓,如残着黄脓的一处伤口,滴滴答答地漫下来。前面有一个绿色大垃圾箱,垃圾早就满出来,瓜皮泔水破旧的芭比娃娃……一个粉色手提包掉在垃圾桶旁,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黯淡巷道中,季缘瞳孔如蛇一样瞬间收缩,视线刺破黑暗直指前方——一个男人拖拽着一个奋力挣扎的女生,正要拐进旁边破旧的居民楼里!
深更半夜,她孤身一人出现,被拖拽女生的眼睛猛地睁大,被绑住的手竭力挥舞,嘴里发出极为含混的“呜呜”声,显然是在求救。季缘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刚才提醒她汪瞎子不是真瞎子的那个女生。年轻得很,近乎稚嫩,估计还是在校大学生。
她走了上去。
这女人,趿着一双拖鞋,走路却像豹子一样悄无声息。男人等她走了好几步才猛地意识到有人来了,仓皇抬头,一见是个纤瘦的女人,立刻咧着嘴阴毒一笑,满面横肉拉出轻蔑,张口就道:
“老子跟婆娘吵架,你干啥子!”
“放开。”
季缘道。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男人愣了一秒钟,发现她当真要管这闲事,又借着昏暗路灯仔细打量了她一下,发现她长得还颇为漂亮,嘴角的笑容当即微微一扭,像贪婪的蛇尾。
“咋子,臭婆娘,你要来给她出头啊?”
耳机里的声音还在说话,仍然懒洋洋的,像是一边躺在沙发上喝着可乐,一边跟她介绍:“进川西的车准备好了,那边发了单子过来,找老张租了个越野,卫星电话这些都准备齐了。冲锋衣你穿什么码子的?M是吧,那裤子袜子跟速干内裤——哎这些你自己选……”
“婆娘?你什么婆娘。”季缘笑道。她的笑在这时候仍然好看,耳边金环碰撞,发出很轻的“叮当”声,“给你三秒钟,你不放手——”
“臭婆娘你他妈嘞想被砍是不是!”
一瞬间。
男人凶相毕露,一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砍骨刀,刀身寒光凛凛,在月光下闪出作恶多端的反光。女生吓得瞪大眼睛,脚后跟不住地踢蹬着地面,嘴里的声音几乎压都压不住,“嗬嗬”声惊恐地往外冒。他猛地一抬黝黑精瘦的手臂,向着季缘示威性狠狠一挥——
同一瞬间。
季缘疾步狂奔,在他挥舞出第一下砍刀的瞬间抬起手腕,将将捏住了他的手臂,让他这根手臂不得分毫挪动。
耳边金环颤动,女人的黑发被狂奔的风猛一吹打,狂乱如相柳复苏。男人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她略一用力。
一声冲破云霄的惨叫才起了个头,就被她单手卡住喉咙,憋死在男人嘴里。
——这女人徒手生生拧断了他的胳膊!
“哐咚”。砍刀落地,划过一道森寒弧线,正正好砸在季缘的脚边。一个深深的刀痕重重打在那儿,光是看一眼那锋利的痕迹,就让人胆战心惊。
男人剧烈挣扎,满脸涨红,脖颈发青,另一只手松开女生,不管不顾地挥舞成拳打向她。季缘两手都按在他身上,没法侧身,只一瞬间大腿反向勾住女生腰部,跟着一个后仰,男□□头带着风声与她的鼻尖擦过,她的腰轴蓦然发力,直接把女生勾到一旁,远离男人半尺距离。
待她回腰再站直,重心一稳,便对着男人的裆下——
狠狠一踹。
直接用了腰的力道,腹肌、大腿、小腿全数绷紧,膝盖微旋,对着裆下一脚踹过去,在沉重的撞击声中几乎能听到爆裂。
踢这一脚时,她捏住男人咽喉的手纹丝不动,把男人的这一声惨叫再度扼杀,连喉头都捏出“嘎吱”轻响,近乎截断他的声道!
情形倒转,行凶者成了被控制的一方,呼救无门,只能徒徒软倒在地,两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季缘早在他倒下去的时候就松了手,任他重重砸到地上,后脑勺还发出“嘭”的撞击声,让人牙根发麻。她却浑然不觉般,上下拍了拍手掌,还是有点嫌恶,走到垃圾桶旁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夹住粉色手提包里掉出来的湿巾,撕开包装,擦了擦手指。
“你那边咋这么吵……在见义勇为呢?”那个懒洋洋的男声仍然没停,“你搞快点啊,我还有事跟你商量呢。”
女生瑟缩着站起来,浑身发抖,眼眶通红,嘴唇旁边有一道明显的伤痕,肿胀青紫,显然是被甩了一巴掌。她不住地吞咽着口水,战巍巍后退了好几步,近乎求救一样看向季缘。
“他,他得不得死了啊……我听到说那个地方,踢得太重了是会死人嘞……”
“不会。”季缘捻着湿巾,再把粉色手提包拎起来,把散落的东西都捡进去,“最多昏个半天,醒来发现自己不能人道了吧。点一下,看看有没有东西少了。”
“谢谢,谢谢……”
女生终于反应过来,抖着手接过手提包,差点没拿稳摔下去,被季缘眼疾手快接住了,还顺便稳了稳她的手腕。
那只手温热有力,只让人觉得安心,丝毫看不出刚才直接拧断一个男人胳膊的冷酷。
她的头发也早就垂下来,很温顺的模样,黑绸一样绑在身后。
“对、对了……我们是不是……要报警啊?”
报警两个字一出来,季缘就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头,没被对方看到。女生继续虚弱地说:“得、得报警啊……他在那里躺着,可能还有同伴,现场的犯罪分子……”
说了一会,见对方没反应,女生迷茫地抬头,看了季缘一眼,恰好撞进她那双黑沉沉、好似吸尽光的眼睛里。两人对视片刻,女生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不由踌躇,背后也升起一丝凉意——
女人却忽然一抬手,笑道:“可以。”
女生被她的笑脸弄得有点晕乎,但现下大脑反应迟缓,听了她的赞同,便机械地掏出手机,拨打110准备报警。数字按下去,通话键近在咫尺,眼看就要拨打电话,手机却一瞬间被人按住了。
只有两根手指按下来,力道却极重,根本反抗不了。
女生受惊一样抬头。
季缘说:“但是呢,我们先串一下口供。”
“呃?”女生缩了一下,迷惑地看着她,“啊?串口供……?”
“这样跟你说。”季缘笑得很甜蜜,微微一歪头,耳环凌凌撞响,“我,很忙,很忙,明天就要飞国外去工作,没有时间留在这里录口供配合调查。这边没有摄像头,警察只能听你的证词,所以你做笔录的时候得把我摘出去。”
“你看到我了,但我见义勇为之后就走了,你根本没记清我的脸,明白?”
女生眼泪簌簌还没停,大脑根本转不过来:“那我,那我啷个说?”
“背下来。接下来我的一段话,眼神,动作,都背下来。”
女生愕然睁大眼睛:“但是、但是他,他醒了也会说……”
“光线很暗,打照面时间太短,他又痛成那样,给不出什么有效证词。”
女生哑然片刻,一时不知道是这件事太离谱,还是突然被委托当影帝更离谱:“我,我背不下……”
“你可以。”她说,“背不下来就别报警。”
她笑容仍在,神情却近乎冷酷,一时又回到方才折断恶徒手臂的修罗模样。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也没人会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
女生猛地嗫嚅一下,吓得又要哭出来,咬着嘴唇支吾了好一会,还是鼓起勇气,颤巍巍地说:“但那是人贩子,背后、背后肯定有团伙,放他们走,别人会遭殃……”
“是啊。”
季缘从来包里抽出一张湿巾,粗糙又敷衍地给她擦了擦脸:“所以为了为民除害,你得背下来,对不对?”
她随意道:“你很勇敢,也很机灵,背下来不算难事。”
话虽随意,却暗藏笃定,如中宸黑山。你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这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你没有别的退路可走。
女生怔怔看着她,手上不由地攥紧那张湿巾,用力抽噎了一下。
“我……”她气若游丝,又带着细弱的坚持,“我背……你,得让我报警。”
-
这女的不是人。
女生拎着疲惫的脑子,面如土色,大脑过载,眼睛肿胀,耳边蜜蜂飞一样绕着嗡嗡的声音。她感觉自己在上最严厉的教导主任的物理课,每个字都听不懂,每个公式都在眼前打飘——
总算背下来了。
女人却笑起来,用噩梦一样的低沉嗓音说:“不错,才一个小时就背完了。”
才一个小时?她以为都过去一生一世了!
验收成果后,女人眼看着就要离开。女生立即心生惶恐,又是怕又是急,赶紧把她叫住,讷讷道:“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去之后报答你……”
“不用。”她回头笑了笑,“你好好活着就好。报警,给你父母打电话……父母在这边吗?”
“不在,但是我哥哥在这边……”
“哥哥也可以。”女人说,“亲的?”
女生结巴了一下:“不、不是……就是,我邻居家的哥哥……就是,小时候喊习惯了……”
女人愣了一下。
这一下极为短暂,女生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继而,看到她眼睛弯起来,“那挺好的,给他打电话通知一声吧。”
“哦,哦,好……”
“去外面等着。别怕,我在这儿看着你。”
“真,真的啊?”心里那点害怕被戳破又被安抚,她重重松了口气,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感激之情,近乎崇敬地看着她,“你,你真是个好人。我能不能也像你这样……”
女人失笑:“那就加油呗。”
出警速度很快,没多久,警车便一路鸣弛而来,红蓝车灯闪烁着照亮巷子的入口,一切近似光怪陆离。女生差点跳起来,使劲朝警察们挥手。警察们匆匆赶来,近乎围成一道人墙,把她重重保护起来。
隔着人与人的间隙,再一次扭头看去时,却发现女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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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义勇为完了?你教她这口供挺扎实啊,还‘我注意到旁边有个居民楼,他一直把我往那儿拖,我害怕得很,不晓得那儿是不是他们的窝点……’,想把这堆人贩子一锅端了?”
她没否认,脚下不停,向汪瞎子的住处走去:“不好端。狡兔三窟,今天只有一个人出来了,没同伙,他背后的团队不好找。你让老沈盯着点这个案子,有空的话,能帮忙就帮个忙。”
“行。您真是菩萨心肠,出远门前一天还见义勇为一次,你背里那把刀听了都要感动。”那年轻男声还在吃薯条,悠闲得很,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担心季缘会出事,“还没摄像头?我刚刚查了,那条巷子明明有个摄像头,被拍到你怎么办啊?”
季缘趿着拖鞋,懒散道:“早坏了,一直没修,跟那电灯一样。”
男声悻悻然:“行——行——真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算子,您不如再亲自出马,把犯罪分子挨个抓入监狱……”
他本意是不希望她面临暴露身份的风险,但这话一说出来,自己也知道有点阴阳怪气,赶紧想转移话题,季缘却顿了顿:“行啊,要是我还能活着回来……”
“呸呸呸,你说什么呢你!”男声立刻扬起来,老大不乐意地骂道,“满嘴晦气话,这毛病是改不了了是吧?我跟你讲清楚啊,人家李哥可是名声在外,手上带出去的人没一个出过事的,你要是死里头,那就是败坏人家名声,断人财路,毁人生计啊!”
话音未落,季缘的肩膀猛地绷了起来。
“李?”
“李啊,我们的向导嘛,咋了?”
她语气不显异样,只是慢慢地问:“李……李什么?”
“嘿,你别说他这名字还挺好玩的啊,叫李多彩。你说这爹妈咋想的,给人家取这么个名,人倒是人高马大,名字一叫,一点威慑力都没了!”
季缘怔了一下,旋即有些好笑,不知道自己一瞬间在紧张什么。
李?世界上姓李的人多的是了。总不能每个姓李的都跟那个人有关系吧?那人还在当他的狙击手呢,全国上下也找不出几个他这样水平的,指不定未来有多风光,她老惦记这个干嘛。
还是趁早忘干净得好。
她于是随意道:“是啊,不知道怎么想的。”
那双紧绷的肩膀又松下去。
居民楼黝黑的洞口低沉地凝视她,似一只兽口,吞筋碎骨。
“……我衣物都给选M码的,备胎再检查一遍,氧气备足。明天早上七点巷口接我……”
她迈步走进去,慢慢地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