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目猛地醒来,一双瞎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竟看不出任何病疾。
外面悄然无声。天还早着,乌云边泄出一线晨光。下方树干粗粝沧桑,枝丫一横一斜,顶破天际的架势,却生得矮,只盖了一头绿荫。这脾性像人,一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
这人正在阳台练武。
她扎着头发,一身轻便短衣,双手虚虚握着,如持长械,脚步急出疾退,自方寸之间腾转挪移,不发出一丝声音。手臂绷紧,挥舞劈砍间极为利落,如有赫赫风声。懂点冷兵器的人一看便知,这是练刀的动作。
剑乃君子之器,自古便佩于贵族腰间彰显身份,说不尽的风流潇洒。
而刀,唯杀器而已。
汪目扶着老腰走出来,浑然不觉,径直往阳台走去。一步,两步,他步伐倒是稳,每步都踩在女人旋腰的瞬间,那双眼睛如瞪铜铃,顺手拎起木桌上的发锈水壶,一蹲,倒水,又一站——
一只悬在他眼前的蚊子被斩断翅膀,灰溜溜地坠向地面。
看不见的刀锋自空气中凛然而过,鼻尖似有森森凉意。季缘平臂而举,手上仍然什么也没有,汪目却打了个哆嗦。
“你在啊!”他抱着胳膊埋怨道,“你这破孩子,也不知道吱一声,要是割到我怎么办!”
季缘手腕一挥,好似挽了个看不见的刀花,空气中的肃杀意味戛然消失。汪目忽然反应过来,扬了扬眉毛:“你这是……刀法有成啊。是去青城山还是峨眉山修炼过了?”
他看人的法子跟寻常人不同,那双眼睛是实实在在的失明。但此刻精湛有神,不戴上那两片灰白的隐形眼镜,旁人还真不肯相信他天生残缺。
以前看季缘,看其他人,洞如观火,一丝一毫动静都看得分明。现在,她却像隐形了一样,连呼吸声都不让他听见。
“人家一个用峨眉刺的,一个用剑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季缘说。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这些武术有得传承就不错了。”汪目感慨着退回去,拿起桌上摆着的墨镜,“昨晚那出神兵天降救美人唱得怎么样,没闹到警察那儿去吧?”
季缘说:“没。不用为我操心,收拾好了没?七点出发。”
汪目回手一指卧室门口的行李箱:“轻点搬啊,里面可有我看家的宝贝,要是磕着碰着弄坏了影响你的事,我可不退定金。”
季缘瞪他。汪目一下又看得清楚了,嘴角一撇,眼珠子生动一翻:“哎,瞪着我干嘛,你让一个瞎子自己搬行李箱?不搞五讲四美了啊,谁教你的?”
季缘不耐烦道:“行行行。别东西没带,齐半路回来拿。”
汪目泰然道:“那可不能。我又不是你这种漂亮闺女,这出个门啊,非要大包小包装一堆零碎。”
季缘说:“是吗,听说有人上次忘了带内裤,荒郊野外,非让老板驱车五十公里给你买回来。谁啊?”
汪目猛地一后退:“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季缘懒得搭理他。汪目讪讪道:“上次那是我走前卜算了一卦,知此次必有劫难,故意找了个借口拖住老板的脚步。你别不信,前脚他刚走,后脚我就眼睁睁看着旁边的车出了车祸,正好让他避过。要不是我这一卦,他还能手脚齐整安全到现在?”
又絮絮叨叨:“你说你,都已经走到这条道上来了,奇人异事见过不少,自己也非凡人,对六爻八卦这些还从来都不信。何必维持你那点岌岌可危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呢?”
季缘哂笑:“我还金牛座呢,月亮星座是天秤,给我占星那人说我热情友好很少动怒,你看像不像?”
汪目长叹息以掩涕兮:“少学些洋不拉几的东西!”
两人扯淡之间,七点转瞬便到。季缘熟练地给房间断电关窗拧水闸,拎起汪目的行李箱往下走。这行李箱是真沉,沉得季缘都心生疑惑,她不是没碰过汪瞎子那箱宝贝,重是重,但印象里没这么沉。求人办事,她到底是把这疑惑咽下去。不在自己不擅长的行当里多嘴,这是她学到的重要一课。
巷道深而曲折,夜里像条肠子。甫至清晨,满街贩夫走卒早就开始推车吆喝,巷外就是一个小型菜市场,两边摆满了绿油油的新鲜菜。人声的嘈杂顺着逐渐升温的地气往上翻涌,让一切重归人间。
越野车开不进来,只能干巴巴等在巷口。
汪目全副武装,盲人杖并墨镜,目不斜视走在前面开路。街坊邻居多有包容友爱之心,纷纷侧身让开,季缘拎箱钻出,到了车前。
改装过的普拉多,车窗上贴了防窥膜,不新,但从外观来看保养得还不错,能扛过跑高原的崎岖路途。
她往里面看,里面的人也在看她。半秒不到,车锁咔嚓解开,一个男人跳下车,脸上耍酷似的戴了副挺潮的茶色墨镜,嘴角挂了点懒洋洋的笑,个头挺高,长相挺帅,刚落地声音就跟着出来了:“哎,宝贝,怎么能让你拎行李呢。来,让为夫动手……”
年轻,微沙。昨晚蓝牙耳机里的声音。
季缘径直开了后备箱,扔了行李进去:“停,谢哥,汪师傅知道我的事。”
那股假模假样的油腔滑调瞬间收了回去。他轻“哦”一声,转回正常调子,朝汪目伸手:“汪师傅,您好您好,在下谢钧,目前担任鬼爻女士男朋友一职。”
“鬼爻?”汪目奇道,“她给自己取的新诨号?”
“那叫自号。”季缘说,一开车门,黑发顺着流落。或许是马上要上路,她显然心情不错,嘴角噙着点笑意,“再说,我一出来就是用的这称呼,哪有什么新的旧的。”
又瞥了汪目一眼,把一句“您这记忆力是不是……”咽了回去,朝他比了个上车的手势。
汪师傅配合上车,又顶着墨镜瞅了瞅谢钧:“你就是传说中她那男朋友?”
谢钧失笑:“怎么就传说中了。您都听了些什么传言哪?”
汪目侃侃道:“那可太多了。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出生入死雌雄双煞,江湖险恶的唯一眷侣……多传奇的都有,多难听的也都有。狗男女,狼狈为奸,荒□□人和她小白脸……”
“等等,等等——”谢钧一口打断,指了指自己,“小白脸?”
汪目说:“小谢啊,你打得过她吗?”
小谢同志少说一米八,初夏一件短袖,手臂腱子肉清晰流畅,显是身手不凡,此刻却只能磨了磨牙,含屈带辱道:“打不过。”
又瞬间坦然:“打不过自家女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汪目欣赏道:“不错,小伙子,就是要你这种精神。跟我们小季在一起多久了?”
他直呼她为小季,谢钧愣了愣,又想起上车时季缘那句话,便知道这是对她知根知底的人。又瞥她一眼,见她面色无异,于是直言道:“两年。帮她挡挡桃花,让她躲个清闲。”
汪目眯起墨镜后的眼睛:“不是真在一起?”
谢钧轻轻看季缘一眼:“这哪儿能是……等事情一完,咱俩各奔东西,到时候讨了媳妇您记得喝喜酒。”
汪目闻言,重重叹息一声:“哎!”
季缘一见此状,立刻明白他要化身三姑六婆催婚,当即脑袋一歪,充耳不闻。
汪目见状,再度重重叹息一声:“哎!!”
季缘不耐烦地皱眉,自裤兜里掏出耳塞,眼看着就要戴上。谢钧自后视镜里瞥见此幕,笑道:“小季,不跟汪师傅介绍一下情况?”
他看着比季缘更懒散,几乎有点痞气,却恰到好处地截住她的逃避动作。汪目的眼珠子看他一眼,又看回季缘,见她果然停下动作,先是重重“哎!”了一声,再一翘腿,半闭着眼睛说:“队伍里还有两个人,在理县等我们。一个女的,一个男的,都信得过。”
汪目给她肩膀一拳:“仪态,态度!”
季缘掀起眼皮,慢腾腾坐直:“我们还找了位向导。他什么也不知道,是外面的人,跟我们得同吃同住起码两周,您到时候说话注意点,别再叫我小季。”
汪目说:“那叫你鬼爻是吧。你说你也不信爻卦这些,取这名字……”
季缘把当年的话拿出来再说一次:“这种名字,招摇张骗最好使,能唬人。不然我叫什么,呱呱,汪汪,鲁滨逊?”
谢钧在前面直乐,单手掌方向盘,单手开薯片开始吃:“那我叫星期五。”
“总之,这回的目的是什么,您应该也知道。”
汪目板着脸说:“我不知道。”
季缘闭上眼睛开始打瞌睡:“您别装傻,还能是什么?我特意劳烦您,往那么人迹罕至的地方跑,当然只有一个目的……”
找刀。
准确的说,是找刀鞘。
刀,是一把神秘到极致的刀,百年来见过它的人也不超过十个,这十个人里面,还有五个人早就升上西天面见佛陀了。而它的鞘,就更没有人见过。
但人人都想要这个鞘,人人都在找这个鞘。
“我们是俗人哪。”季缘说,一副又困又不耐烦的样子,“别人想要什么,我们就也想要什么……找到刀鞘,皆大欢喜,我就把尾款付给您。但是如果没找到,您就一分钱也拿不到啰。”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汪目想了想,好像觉得对,又暗自琢磨了片刻,发现又不对。刀鞘人人都想要,他怎么可能保证一定被她拿到?之前说得好好的,现在又临时违约,搞霸王条款呢!他立刻骂道:“说好了是只指路,你别想临时给我改合同!”
季缘说:“哎,知道,就吓唬您一下。”
汪目说:“你这破孩子!”
季缘说:“破破破。吃的喝的旁边箱子里都有,您自己拿。我先补个觉。”
汪目拿她没办法,谢钧薯片往后一甩,一整袋没一片洒出来:“您先吃着,不够我再给您开。让她睡会吧。”
汪目接住薯片,心想,哎,这年轻人哪……
“番茄味的,听说您爱吃。”
汪目随即放下思索,开始吃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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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热闹,多闲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看见几个慢悠悠的身影。喝茶,打牌,趁有风拉个风筝,尽是盆地里的繁华气象。越野车一路疾驰,拉出一条漫漫长道。
先是去跟那位姓李的向导汇合。谢钧办事周全,先前就联系过了,向导他们正在国道口等着。眼看就要开到国道,还差两公里的距离,他想起一件事来。扭头看季缘,她戴着耳塞跟头枕在睡觉,眼下有淡淡青色,显然是昨晚见义勇为去了,没睡够时间。
这么想着,谢钧有心让她好好休息,也就把话咽了下去,没叫她。
汪目把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比了个手势,无声询问谢钧。谢钧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倒不是什么大事。
李向导说,想捎上他一个朋友,据说是他老战友,身手利落办事干脆,不会拖进度,也不影响他们办事。吃穿住宿自费。
其实他不说也没事。他们这一趟走得险,要进普若地区,必须得组出一个车队保证安全,车队最少四辆越野加一辆保障车。他们手上只有两台车,还有三台车都要靠李多彩出,他就算悄无声息把人混进去也不会被发现。眼下能主动说出来,还全程自费,可见人品。怪不得在路上风评这么好。
团队虽然名义上是以鬼爻为首,但彼此都是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朋友,谁出来主事都没问题。谢钧脑子快,略一琢磨,就同意了。
他闲得无聊,还顺便打听了一下,那人也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