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
申请书被一把甩到地上!
周麓霍然起身,指着李怀谦怒骂道:“你他妈无缘无故要退役?!你当这里是想走就走来就来的地方?滚蛋!不给我一个理由,这份申请书我永远不会批!”
蜀地深山,特战执行区之下的某个绝密分区。连飞鸟都退避三舍。
李怀谦平静道:“队长,我意已决。”
他眉若雪棱,眼含银星,鼻梁若雪脊,端的是一番冰冷英俊的模样。
“你跟我装什么冷淡!”周麓说,“就算我放人你也没这么好走,你自己想清楚自己的价值,执行区会随随便便让你走?再说了,你这不是干得好好的,等我走了这队长就该你做了。这队长的位置有多少分量,你不会不清楚。”
李怀谦只垂了垂眼。他的睫毛像肃杀的鸦羽。
“队长,我有自己的特殊原因。”
周麓说:“那你说出来。”
李怀谦装聋作哑,纹丝不动。
周麓气得要拍桌子!李怀谦却抬起头,他身形挺拔如枪杆,声线冷而沉:“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我知道,我愧对执行区培养,愧对你满腔厚望,但这件事,我不能不做。”
周麓看了他一会。
这是他的接班人,最前途无量的狙击手,凶名赫赫震慑整个执行区。但他的名声却并不显露,因为有关他的所有档案都是机密,只有内部人员能够查阅……这是他见过最坚定、最理智的人,但他现在告诉自己,他要退役。
看着他的眼神,周麓就知道他绝不会撤回这个决定。
好一会,长久的沉默之后,周麓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我说不动你。你去吧。”
“既然你觉得值得,那就值得。”
-
蜀地。
“哇,有人在拉二胡噻。”
“拉的撒子嘛,听不懂,还多好听嘞。”
“我也不晓得。走去看看……戴了个黑墨镜,安?是盲人啊?”
“哎呀小声点,莫这么大声,冒犯到别个老。”
“好嘛好嘛,走去放十块钱,捐赠一哈。”
正值春暮,空气热燥,晚风也闷闷发热,吹不出清凉味。地铁口聚着两排卖花人,白桶里放着沾了水珠的鲜花,也被天气热得发蔫。人潮涌动,摩着汗意如鱼群般钻出地铁。
一道二胡声悠然而起,似月光哀叹,凄凄惨惨戚戚。
只见演奏者瘦瘦高高,一身黑马褂,戴一副黑墨镜,是经典的盲人造型。他面前还挂了两张二维码,摆了一个零钱筐,充分考虑到不同人的捐赠方式,为自己的卖艺做了十足打算。
两位女生在五米外小声念叨,其中一位拎着粉色手提包的女生走过去,放了十元钱在零钱筐里,得到这位盲人同志的一个微笑:“多谢多谢啊,两位。”
她连说不客气,朝另一个人走了两三步,猛地一回头——
等等,他怎么知道,是“两位”的?
她急急走回去,压低声音跟同伴说:“他好像是个骗子啊?”
另一个女生迟疑道:“人家也没说自己是盲人啊,就是看起来像。”
“不是盲人?他穿成这个样子,还戴个墨镜,不就是装盲人啊?不然他咋个不好好穿衣服喃?”
“哎呀,哪个跟你说这样子就一定是盲人哦,莫刻板印象哈。”
“你这个人,咋讲不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烈讨论,讨论出了七嘴八舌的架势,一时难分高低。粉色手提包女孩正要撸起袖子过去亲身实验时,一阵低沉的引擎咆哮乍然冲破街道,一道几乎让人牙酸的紧急刹车声刺啦响起!
广场上的人闻风而动,狐獴一样齐齐扭头看过去。
轮胎猛地咬住柏油马路,中等排量的漆黑野兽骤然急停,如猎豹般匍匐在地。
骑手取了钥匙,取下头盔,黑发瀑布般流落,顺着纤细脖颈流到肩胛骨,她食指一挑头盔,头盔就跟塑料袋一样被轻巧抛上了把手,晃了晃,稳稳地挂住了。
粉色手提包女孩:“我靠,女骑手?好帅。”
这女骑手朝这边走了两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根烟,她斜斜夹在指尖,似乎没准备抽,径直走了过来,一路脚步不停,身影有股懒洋洋的筋骨感。
她一路谁也没管,目的明确,越过这俩盯着她直瞟的女孩,走到了那卖艺“盲人”的面前。
这人咬住烟头,仔仔细细研究了一下这个摊位,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她掏出了手机,扫描二维码。
“滴”的一声,提示扫付款码成功。两个女孩看了,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她那人可能是骗子,就听见几声无比清晰刺穿人群的支付宝收款语音——
“支付宝收款五千元。”
“支付宝收款五千元。”
“支付宝收款五千元。”
“支付宝收款五千元。”
语音一连报了四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又猛地狐獴一般扭头,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四个五千,加在一起,正好两万元。
两万。
这女人炫酷出场制造大量噪音,那辆帅得不行的机车还停在边上,旁边还有小伙子探头探脑地围观,结果她下车就是为了给这骗子扫码?!还扫了整整两万,粉提包女孩顿时有点头晕目眩,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误入某种整蛊现场。
她大着胆子过去瞥了一眼,靠,这女人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付款成功的界面,她真的给了这么多钱!
粉提包女孩胆子更大点,满腔正义感,一步英勇踏出,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的背。这女人穿得也清爽,吊带长裤,这一指头就把她披在背后的头发带开了些,戳到了她光裸的肩头。女孩眼尖地瞥到了她背上一点图案,以为是纹身,没当回事:“你……你们认识啊?”
另一个女生在两米外左顾右盼,装作自己和她不相识。
女人转过头来。
近了看,冲击力更大。这女人黑眉毛红嘴唇,耳朵上缀着五六个金环,笑意盈盈,颇具风情,脸侧有个很浅的酒窝:“怎么了,小妹妹?”
女生本来鼓足了勇气,被她一眼瞥过来,还是没忍住涨红了脸,结巴好一会才说:“他,他好像不是真的盲人……”
“安?”
女人还没反应,那位“骗子”先一步不满意了,一口标准蜀话夺口而出。他当即停下拉二胡的手,一取墨镜,露出一双黯淡如蒙翳的灰白色眼睛,沉沉两对瞳子,乍一看竟似有邪性。女生吓得后退一步,嗫喏两下,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猜错了,我听到你说谢谢‘两位’,以为你看得到……”
盲人艺术家又潇洒一戴墨镜,支着琴弓,世外高人般淡淡道:“瞎久了,其他地方就变得敏锐,你们走过来的时候,气息分明就是两个人的,还是两个女生。一个喷着花香调的香水,一个喷着木质调的香水,身高差不多,不超过一米六五,对不对?”
“对对对,对对对。”女生连连说,“你真嘞好厉害啊,大师,大师,是我冒昧了哈,对不起……”
“没事。”旁边的漂亮女人倒是笑开了,“回去吧,小妹妹,他不计较的。”
女生耳朵滚烫,脖子都在烧,闻言如获大赦,再一道歉,匆匆冲回去拉着朋友跑了,姿势堪称一骑绝尘。
周围的路人驻足片刻,见没戏可看,也渐渐散开了,只有地铁口的花贩子还在张头望脑地围观这场浮夸的一掷千金。
女人回过头。
她长得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眉眼间却淌着一股历经沧桑的锐利。晚月明亮,月光像把浅浅的刀探在她眼底,这人对着盲人笑道:“汪师傅,这两万块算是订金,事成之后还有十六万,心肺功能的检查做了吗?”
仙风道骨盲人艺术家汪师傅却猛地一皱眉,直朝她挥手,一脸嫌弃:“做了做了,到底让老子去干嘛你也不说,先斩后奏,想把我拐上哪艘贼船喃!”
女人笑起来,馥郁如玫瑰:“什么啊,哪会坑您老人家。走着呗,我知道你家那小子最近要读书了,择校麻烦吧?学区房不好搞吧?这十八万不多,多少也是个添头。再说了,这一趟我不限制你接别人的生意,要赚点外快也行,排我后面就好。”
为孩子学区房所困的中年人汪师傅如遭雷击,颤巍巍地用手指点了她好一会,“你你你”了半天,才屈辱道:“二十万。”
女人高高挑起眉毛,很不可置信:“你抢钱呢。”
汪师傅立刻把二胡一收,二维码一抓:“不给算了,林家肯定比你有钱,要不是看在我跟你的交情啊给你个友情价,十八万你还想请得动我?走了走了,你心不诚啊这生意真是没法做。”
女人笑意一敛,面目显出冷漠,那双瞳子竟如映着刀光剑影。而旁边实打实的盲人汪师傅本该看不见,却没由来地缩了缩脖子,又指着女人说:“别吓我啊,我这人不经吓。”
“嘁。”她有点不爽地咬住手上的烟,瞪了一眼汪师傅,“二十万就二十万,那别人得排在我后面起码两天。”
“要得!”汪师傅一口川普响震天,“这一趟,别人的单我都不接了!走起!”
话谈拢了,手里攥着两万定金十八万尾款,汪师傅也没有再卖艺的必要。他优哉游哉收拾好东西,捞起二胡琴箱往回走,走得稳稳当当,手里甚至不拿探路棍,一路那叫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
女人说:“哎,去哪儿?”
汪师傅说:“回家啊。”
女人说:“上车。”
她一手拎小鸡似的抓着汪师傅的胳膊,一手还帮他拿了二胡箱,不顾本人意愿给带到了机车前面。汪师傅一靠近这机车就开始叫了:“你你你别开太快啊!上次差点把我魂都给甩给了!”
女人把头盔扔给他,自己也戴上,遗憾道:“市区里能开多快啊,别担心。”
汪目悻悻道:“在郊区我是死也不会上你的车的。”
引擎鸣动,这尊流畅高傲的漆黑巨兽再次发动,路人又一个狐獴扭头看过去,但这回车却平稳地驾驶起来,一点不快,一点不慢,完全没了先前狂飙的风头。没有刺激可看,路人又纷纷回头,继续该干嘛干嘛了。
车上,迎着泼面的晚风,女人问:“汪师傅啊,高原反应有吗,体检的时候查出过心肺功能不好吗?”
汪师傅猛地一个鹞抬头:“什么意思,要进藏啊?!”
女人说:“不一定。你帮我去蜀西找个人,在他那儿拿了线索再决定去哪里。就算要进藏,大概率也跟你没关系。”
汪师傅皱起眉头一脸犯难:“不进藏,那这蜀西也有高的地方啊,别的不说,贡嘎山最高能有七千多米吧?这……”
女人在前面翻了个白眼:“没人让你去爬山,行吗?又不是让你去爬珠峰勇闯世界之巅,就在下面谷地走走,高原地带的平原地区,最高也不过四千多米。”
汪师傅长吁短叹:“四千米也不矮了!我听说高原反应严重了还会死人吧,之前有个身体挺好的同事,天天锻炼健身,结果一上去就高原反应了,愣是一天都没撑住,身死殉雪山。”
女人皮笑肉不笑:“是啊,给您准备了药物跟氧气管,实在不行,拿个车载制氧机给您准备着也行,保证您不会死。”
汪师傅抬起空余的一只手捻了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要是出事了,家里的老婆小孩怎么办?这么冒险,金钱方面嘛……”
女人说:“别给脸不要脸啊。”
汪师傅一身浩然正气:“这叫意外保险。”
面对这无耻之举,女人顿了顿,笑道:“你再跟我讨价还价,小心拿不到尾款。”
“哎,这就威胁起来了?”汪师傅惊讶道,“这还没去呢,就开始吓唬我啊?”
女人说:“对不起。就二十万,不干也得干。”
汪师傅被这么威胁,又不敢跳车,左右环顾后只能委屈坐着,继而啧啧称奇:“真是好一股嚣张的黑恶势力,今年是哪年了?还开个大黑摩托过来,扫黑除恶怎么把你漏了喃?”
女人说:“车又不是我的,找别人借的,要扫也轮不到我啊。”
两人边说边拐进巷子。这条巷子里都是些苍蝇馆子,眼下已将近九点,不营夜宵的铺子也在陆续关门,卷闸门哐哐落下,空气里还残留着爆炒过的**气息,月光偏偏洒落半路,一时显得清冷又浓重。女人停了车,打了个电话让人自己把车取走,就跟着汪师傅拐进个老小区。
汪师傅登上两层楼,忽然取下墨镜,手指在眼珠上抓了抓——
隔着月光,两层轻盈的灰白色薄片被取了下来。
一副彩色隐形眼镜。
女人见怪不怪:“何必呢。”
汪师傅说:“老有人觉得我不是真瞎。想想也是,一个人能走能蹦健步如飞,眼睛还黑漆漆的,比正常人还好看——谁也不会信这人瞎啊。”
女人懂了:“卖艺的时候被人打过?”
汪师傅一声长叹:“人在江湖走啊……山城那边的民风也太彪悍,都不听我解释,认准了我是骗子就把我一通骂啊,脸上的唾沫今天还没干呢!”
女人嫌弃地后退一步:“你唾面自干吧。进屋,别在门口拄着。”
“小季啊,这长相没变化,脾气倒是越来越大。”汪师傅气哼哼地开门进去了。他的动作当真没有一点迟滞,流畅自如,宛如常人,“进来吧,没怎么打扫,有点乱。”
女人在他背后皱了皱眉:“别叫我这个名字。”
“哟,怕我这里有间谍监听,暴露了您的真名啊?”汪师傅人贱语气飘,“季缘这名字,你自己都好久没听过了吧?”
季缘跟着进门关门,正要说话,忽然一顿。
汪师傅也收了音。
室内一片黑暗,黢黢如藏有恶兽,老式小区二楼窗户没装防盗栏,自半敞的玻璃窗吹入一丝闷闷热风。
风带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呜咽。
像是被闷住了、塞住了,涩涩沉沉,极为不自然的声音。
年轻女性的声音。
再一转,又一阵风来,带来依稀的呼救声——
“放、放开我!啊——放开唔——”
汪师傅一摊手,季缘眯起些眼睛,疾步向窗户走去,拢下手腕上的发圈囫囵扎了头发,抬胳膊一推窗户,“砰”!一声巨响,窗台大敞,夜风猎猎而来,她单手撑着窗沿跳了上去,轻巧跪在窗台,发丝凌乱飞舞,露出后颈椎处的暗红图案。
图案嶙峋,宛如天生。
“等我回来。”她说。
继而,纵身一跃,自二楼阳台如飞鸟般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