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那么多巧合,都是细心筹谋。
——高绥
高绥名声四起的时候还是个很年轻的少年郎,硬朗和胶原蛋白他都有。
而那时,薛苓璐还在大学里追星、浑浑噩噩度日,刷微博总是能刷到这个少年郎在各种灯光下捧着剧本向前辈请教又或者热心教授后辈。
那时候的她就在想——他们原来已经离得这么远了,远得像隔了一条银河带。他们曾经是一前一后的同桌,但那时的两人都不能想象到如今彼此走的路。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
酒店里,唐宋为高绥在拔火罐,唐宋看着高绥躺在床上,已经半死不活的样子,抱怨:“明明知道我们接了多少活动,还要去教那群熊孩子。幸好这一周唯一的杂志拍摄能够推到下周,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和楚姐交代。”
高绥闭着眼,稍作休息,两个小时后他又要坐两个小时的车赶往河月机场,直奔沙漠配合纪录片《孤王》的取景。
“高绥。”
高绥睁开眼,因为工作原因,唐宋叫他的艺名已经叫习惯了,很少会再和以前一样叫他高绥。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见到有潜力的总想着去帮一帮。”
“你的粉丝们都说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也没说错。当初多亏了你,我才有了今天。”
一室沉默。良久后,高绥开口:“你准备下辞职信吧,我去和楚姐说。我知道你想回家过安稳生活很久了,只是一直为了我耽搁下来。”
唐宋拿着玻璃火罐,头低下去了,有些抱歉道:“高绥,很少有人像你,永远在骨子都保持着少年的影子,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了,也不能。我当年心中那团热火已经熄灭了,我现在就想过上安安稳稳的生活,娶个老婆,一家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地活着就行了。我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什么伉俪情深。”
唐宋看着埋在枕头里疲惫不堪的男子,心生愧疚,许久之后才听到高绥闷闷地说了一句:“没关系。我很感谢你陪我走了这十年。”
唐宋笑笑:“当初我妈大病,急得用钱,多亏你帮我求来了高薪工作,兄弟我这辈子都忘不掉这事。你放心,以后有需要兄弟帮忙的地方,兄弟一定第一个冲上去。”
“说什么呢,”高绥起身,走到桌前给楚姐发信息,“既然是兄弟提这些干嘛。”
楚姐是夜猫子,很快拨来了电话。
事业有成、商业沉浮多年的女人劝高绥对唐宋发出挽留:“现在正是你事业发展的关键期,他跟着你我才放心,你开口他肯定不会拒绝你。”
高绥嗯一声:“我知道。”但他不能这么做。
这是他在爱薛苓璐的过程中学会的最重要的一课。
有些人,是不能用感情绑架留下的,特别是在你自以为付出了很多感情的时候。
两个小时后,高绥踏上了去河月机场的路,唐宋跟随。
“不去和她告别吗?”
高绥站在影视城酒店楼下,默念,第七层从左往右数第三间房。
“不用,她还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他将可以压缩的工作时间往前挤一挤,空出的那几天应该刚好能碰上她离开岸芷市的日子。
“我听说你让小鱼提早来岸芷了。”
“嗯,”高绥点头,“他本来就要来,我就请他帮个忙。”
“请他帮忙?”唐宋不相信地笑开,“他可是在商言商的人,哪里是会帮忙的性格。”
“嗯,”高绥转动鞋尖,“我更喜欢和带着条件的人合作。”
唐宋认同地附和点头:“这对于你确实是最佳方案。”
唐宋一个高抬腿,跨步坐到行李箱上,看着高绥,道:“我走之后,人情上的事你能不沾手就别沾手,也别暴露给别人。交接工作的时候我也尽量详细点。”
高绥收回视线,难得无声地长吁一口气,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走吧。”
深夜的机场还有很多晚归的旅人,高绥戴着口罩,困意微微,但他却没有窝在沙发里小睡,反而还在翻阅机场提供的杂志。
从事影视行业以来,他一直奔波在路上,连轴转、签对赌都是他的常态。他很少感觉到疲倦,但今天是他从业以来第一次觉得疲倦直袭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一动也不想动。
他心里很明白,大概是见了薛苓璐的缘故。
他不想动,是因为不想离开岸芷;他强逼着自己翻动杂志书页,则是为了对抗这份不想。
飞机上,窗帘不被允许打开,静谧低沉的人造灯光和明知的黑夜深邃让人感到不适。
高绥的脑子里逐渐浮现出他仅仅拥有的和她共同度过的那三年。
三十年的漫长时间里,与她共享的,只有三年。
十六岁之前,高绥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永远不会动心的人。
从初中开始,他就是很多女孩目光追逐的焦点,而他一个都没谈过。刚进高中的那天晚上,他就收礼物收到手软,之后没两天,高一级来了个校草就传遍了全校,很多漂亮女孩来找他,但他只想避开,一下课就逆着她们往外走。
直到开学第五天。
那天中午,第五节课下课,一大群学生熙熙攘攘地通过曲折的楼道去饭堂吃饭,突然,有两个女孩在他背后喊一个人的名字,他不认识。
他就继续往前慢慢走,鹤立鸡群的身高让他轻而易举地将前方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前面不远的转角处,一个女孩听到声音回过头,眼睛笑起,大大的卧蚕随着灿烂笑容浮现,可爱开心,她瞳目漆黑,扎着马尾辫,笑意盈盈,她高挥手臂,和他身后的女孩打招呼。
阳光用恰到好处的角度将它的光辉洒了她半身,这让高绥想起了每年春节在爆竹硫磺味道中敬拜的神像。
神像本已多彩,却依旧难与她匹敌。
高绥不知道这一幕点亮了当时多少人的心。
他只知道,他与她擦肩而过时,他的手臂微微碰撞了她的肩头,纯净的少女香气钻入毛孔,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礼,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她的朋友在后面道:“你怎么自己走了。”她的声音有些软软的,一听就让人心头一酥:“我没看到你们。”
“……”再后的话,他就听不清了。
他被人潮推着向前,却回头看了她两次。
当夜,他无色的梦境有了寥寥升起的红色烟雾,烟雾在梦境里四处弥散,直到他再也看不到的远处。
半年后,他们这一批学生分了两次班,第一次她在隔壁班,第二次他们前后桌。一直到高三结束,中间有两次分开,再次前后桌的时候,她笑着问:“想我了吗?”他笑得灿烂,嘴欠:“没有,没有你的生活很快乐啊。”
女孩的神色有些失落,但还是笑着:“真是伤心,我可是很想你啊。”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身体。他想刚刚一定是做了个错误的回答。
薛苓璐话音刚落,他还没有接上话,男班长的声音就闯了进来:“苓璐,登记表是不是在你这?”
“轮到你了?”薛苓璐边将登记表从抽屉里翻出来,边问。
这一年的薛苓璐已经和当初见到的薛苓璐不一样了,她的眼睛里时常多了疲惫,她的阳光气不知道怎么就消失了。他错过了她最重要的半年。
他不知道是什么这么极速地改变了她。
他想,或许他在第一次分班之前就应该去找级长的。
直到高二,一个叫张越的男生频繁出现。
张越是来拿他女朋友的饭盒的,这样每天可以提早十五分钟放学的张越就可以保证他女朋友能吃上想要的饭菜。而此时的薛苓璐,几乎每天中午都不吃饭,因为没有固定的人陪她,因为她和环境格格不入,每天,她看向张越来去的背影时,眼里都是羡慕。
他站在旁边,不解,冷漠地看着张越越走越远。
不过其实这事完全怪不了张越。
但,他依旧不可避免地下了决断:原来,薛苓璐的转变,因为四处留情的他。
他嫉妒张越,又对薛苓璐产生了一种既生气又心疼的矛盾感情。
初中学的“怒其不争”终于成为了切身体会。
但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正确表达这些情绪,他自学、努力修复天生缺失的情感系统也无法速成能力以应对当时的局面。
在这个故事里,绝大多数时候,他只能是个冷漠的看客,将她的心事情谊看得透彻,却一句话、一个表情都没有表露,对她的遭遇无能为力。
所幸,人类的爱意是会自动流淌的,就像溪流受到重力影响,永远不会困在原地成为一潭死水。
他会鬼使神差地主动靠近她,比如趁她接水时轻拍她的脑袋,而她总会一脸惊讶地回头,然后笑看他,只是那笑意没有尽达眼底;他也会很偶尔地做出一些自己都不知是如何做出来的事,比如当有人调侃她时,他会冷脸、刻薄出言。
但大多时候,他们之间看起去并没有什么交集,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全世界都知道,十几岁的少女正一心一意地喜欢着她那位已经喜欢上别人的竹马。
除了他最亲近的一位朋友。
高三第一学期,朋友和他站在走廊,朋友试探地小声问他:“高绥,你是不是对薛苓璐有意思?”
可就连最亲近的朋友在用词上也只是用‘有意思’,而非‘喜欢’。
所以,多年后,唐宋在知晓故事后,锐利点评道:“当年你的爱实在太隐晦,其他同龄人的爱却又太浓烈,薛苓璐更甚之。”。
高中三年,过得很慢又很快,后来,他们没有考上同一所学校,再也没见。
二十岁的他们,知道彼此的消息都是通过朋友圈。
通过朋友圈,他知道她收获了很多朋友,比起高中朋友们来说,她似乎更加沉醉于大学的交际圈,高中的所有人似乎从来没有在她生命中出现过一样。他想,这样主动抹去,她大概会慢慢被忘掉他。
于是,他又开始酗酒。
从学会喝酒到酗酒,他仅仅花了进入大学后的三个月;从戒酒回归正常生活到再次酗酒瘫在床上,他经历了两年。
两年前,他曾以为十八岁的为爱痛苦,随着戒酒成功,就终止在了十八岁,从来没想到会在二十岁一个最平凡的日子里轰轰烈烈地被它反扑。
酗酒至吐血,他看着屏幕照片里吃着兔子麦芽糖、满眼星光的女孩,睡在床上,红着眼,几乎捏碎手机,想:就这样吧。就这样活着,但不再喝酒,也不抽烟,因为她很讨厌,他见过的。
决定做下没多久,他的人生就迎来了转折。
从此,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只有在背地里的三两好友知道并见证着他在她身上毫不后悔地栽跟头;也见证着她的星火日渐垂危,而他与她同根同气。
也是在这巨变的一年,他开始了日常不回家过年过节的生活。
这一年春节,他扎根在西北,正月一日,他脱离了集体,独自去了一座本地人参拜的小庙。
守庙人问他:“外地人啊?”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一百块现金:“嗯,都买香。”
“香?”守庙人找了他五十块,“一套下来,用不了这么多。”
他将绿色的纸币退回到白发苍苍的男人面前:“我要全部的香。”
眼神清冷,气度超尘,守庙人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老守庙人世代传授中说的:非世内之物。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往后堆积着香火蜡烛的柜台走:“求长寿的?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能将所有的香给你了,求长寿的人需要积福,现在是春节,把所有的香给你,如果下午有人来敬神找我要香,没了,就会损你的阴德和福气。”
少年的下巴埋在灰黑色格子围巾里:“不为我自己。”
老人还是留下了一半的香,少年面前的桌子堆满了一半。
高绥对敬神的礼仪不熟,这次的敬神一半靠父母之前对他的教导,一半靠守庙人的指导。
‘今日梦泽市高家高绥在此祈福,希望上神能许南方沿海梦泽市岚山区薛苓璐安康,快乐,平安。如果非要安排她的情缘,请给她最好的,一定要比我和张越好。所有种种需要付出的代价,都由我高绥一人承担。’
‘最后——如果我的罪过能够被原谅,请许我再见她一面。’
高绥等到供奉的香全部燃尽,才走出破旧的小庙。
守庙老人放下提起的石壶,石头茶杯里冒出阵阵热气。
老人邀请高绥喝茶:“如果许的愿有一个成真了,今年就要回来还愿。”
高绥将热茶一饮而尽,老人看得目瞪口呆,问道:“小伙子,你舌头不痛吗?”
高绥摇摇头,他站起,双手插在衣兜里:“我会回来的。”
老人笑笑,高绥又不是第一个来这里敬神的外地人,可那些外地人从来没回来过。
岸芷市酒店里,薛苓璐的作息再次混乱,又一次从中午睡到晚上。
她用力拍打昏昏沉沉的脑袋,从酒店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各个方向的远处都还有明亮的灯光,很多剧组都在拍夜戏。
那高绥呢?
也在拍吗?
她坐在飘窗上,翻手机,除了卖课群和作者群,只有一个很久没联系的老同学发了一条试探的微信——“在吗”
薛苓璐在犹豫回不回,因为这位老同学是高中。
高中她过得很不好,所以上大学之后,她有意将那三年里所有不愉悦和平淡的记忆都抹去,包括这些记忆中的人。
而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在高中是高绥的好朋友,但和她的关系很疏远。
好像话都没说过几回。
确实,她高中个人也有些问题,算得上比较孤僻。
“?”
薛苓璐选择了一个问号,不算友好,但也不算有敌意。
“高绥去找你了?”
“没有,”薛苓璐想了想,打字道,“工作上遇见了而已。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稀奇,你都不愿意和我们见面十年了吧。”
薛苓璐鼻梁一皱,这是什么意思。
她以为关系一般的人分别之后不见面是人之常情,不会有人来追问,更不该有人来指责她不愿意见面。
薛苓璐发出去的话带着情绪:“高中过得一般,我不是很想谈起,也忙,没空。”
过了五分钟,她才收到一段几十秒的语言。
“高绥之前每年都来,出名后也照常来了两次,但后来他总要问问你会不会去才来。我听说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问过你,但你从来没有回应,所以也没来问过你。”
薛苓璐感觉手机有点烫手。
她脑袋一片空白,手指具有了灵性般自己打出了几个字:什么意思。
但又删掉了。
“没什么意思。”
薛苓璐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为何会松这口气,但她不说,不面对。
很多东西,错过了,装傻充愣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和剩下的唯一办法。
“高绥有些恶习,”对面人说话的语气轻快起来,是假装的,“你可以多关注下,就当拿捏他把柄,让他好好拍你的戏了。”
其实想说的只有前半句而已。薛苓璐明白。
但她没有点破,发了个哈哈哈的表情包,面无表情地回了个:好。
薛苓璐以为对话就此为止,退出微信,泡在小某书里。
半个小时后,屏幕上层的提示框突然弹出一个消息,薛苓璐手快地划掉,划完才停下咀嚼薯片的动作,反应过来——他又说了句啥?
在好奇心的驱动下,薛苓璐重新打开了微信,找回了那位老同学。
——“高考前的誓师祈福在哪你还记得吗?那里有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