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苓璐知道高绥离开的消息是第二天下午。
她在蒋蜜的威逼利诱下，再次迈进了《贵儒少年录》的现场。
刚进片场，王导就迫不及待地和薛苓璐说：“诶，霁霖这次去的是沙漠还是绿洲来着？”
薛苓璐心想：这我哪里知道。
王导见薛苓璐没有给出他预期的反应，兴致缺缺地道：“诶，那个小鱼，霁霖专门找过来的新生代演员，给韦乌他们做指导的，你和他认识认识？”
王导话音还没落，就朝一堆人的方向高挥手臂。
那个叫小鱼的男人身高高挑，挑花眼放电，他从人群中显眼得走来，乖巧地打招呼：“导演好，这就是霁霖哥嘱咐我多照顾照顾的作者姑娘吧？”
小鱼再上前一步，热情握住薛苓璐的手：“你好呀，久仰大名，你叫我小鱼就行。”
薛苓璐受宠若惊地收回手，像触电一样，她嘴角一抽一抽：“你好你好。”
小鱼挑眉：“还挺腼腆的。没想到”
小鱼弯腰，降低声量，笑眯眯继续说道：“霁霖哥喜欢的竟然是你这一款。”
“嗯？”薛苓璐看着就在自己眼镜前一条手指头外的蓝黑色眼睛，装傻充愣。
小鱼是个极其精明利己的人，他一眼就看穿了薛苓璐的目的，他直起腰，拍拍薛苓璐的肩头：“恐怕得让你失望了。”
薛苓璐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小鱼和导演说：“王导，我就在这儿陪着作者姑娘。”
戏刚开拍，演员之间的碰撞就又开始了。互相指责的声音越来越大。
薛苓璐闭眼，统统都当看不见。
她又不傻，主演们都有一批不少数量的粉丝，女主和归梓墨、周庚豪、东岩四个人都是投资方和制作方塞进来的，唯独赵煦良是全靠自己的履历和导演慧眼识珠。
对此，薛苓璐不满，但是没有办法。
毕竟她也只是人气作家，而不是顶级作家。
人生嘛，总是要被塞着吃几次反胃的东西的，但为了更长远的目标，就算用上泻药也得吃下去，而不是吐出来。
薛苓璐是过过苦生活的人，她有浪漫抱负，但不会一整天都做白日梦。
薛苓璐在心里算了算，目前她也就这一次吃反胃，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陶燕！你是不是故意的！”
导演的怒吼声扰得薛苓璐闭目养神也不得安宁，她睁开一眼，和大伙儿一起往鹅软石路上看去。
被导演护在身后的是在戏里扮演反派女配的朱颜。朱颜这几年不在屏幕上活跃，也没有什么大热剧，但她是走小戏骨这条路上来的，演技不差，只不过在如今的市场环境下缺机会。
朱颜没什么戏份，薛苓璐看过日程表，朱颜拍一个月就能拍完。
薛苓璐走上前，站到刚好能听到他们交谈的范围边缘。
“导演，是剧本上写的——陶燕气急，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冲上去坐在她身上狠狠打了两巴掌，被众人拉住时还使尽全身力气补了一脚，刚好踢到躺在地上的女子的肚子上，疼得她死去活来。我就是按照剧本上演的啊！”
“我是导演，不是瞎子！你这场戏NG四次了！而且每次你踢人的力气比打她巴掌的力气都要大，正常吗？符合一个正常人的行为力气发展的过程吗？韦乌，你心里那些小心思，给我收好了！开机第一天我就说了，我的剧组不准出现乱七八糟的事情！”
薛苓璐大致明白了，朱颜又被韦乌以演戏之名欺负了。这事前两天和唐宋在路上碰面时，唐宋轻描淡写地提过两句。
叫朱颜的小姑娘含着眼泪，愣是一滴也没有滴下来。
目若含露桃花。薛苓璐一下就想到这六个字。
“导演，你话要说清楚，你现在是指责我不专业，故意欺负她是吗？”被说戏不行，韦乌立刻就有了眼泪，委屈得很，“我没有，导演。你这一句话，我洗都洗不干净，传出去你让我怎么活。你得解释清楚了！”
薛苓璐冷哼一声。导演看向她，眼中也有了几分犹豫。
小鱼拎着她的衣袖，低声劝道：“姐，明哲保身，这事在整个娱乐圈经常发生。”
经常发生？那高绥……
薛苓璐推掉小鱼的手，信步上前，先察看了朱颜的状态，幸好小姑娘的脸没有受伤，就是不知道肚子——“不好意思，是我漏算了这一茬，写了这个剧情。对不起。”
她朝远处穿着白大褂待命的医护招招手：“医生，麻烦陪她回酒店看看。”
“那她是不拍了吗？这不是拖累剧组进度，拖累大家吗？大家都还有很多别的工作，不能因为她一个人”不知道是哪个聒噪的男人在说话。
“说够了吗？”薛苓璐按住已经被说动的朱颜，直接打断，“我倒还没有听说过工伤不给看病的呢，你们是打算挑战一下法规制度？”
为首抱团的三个男演员稍微闭上了嘴，站在一边静观后续，随时站队。
“再说了，”薛苓璐冷目，趋近冷漠的毫无表情，她盯着韦乌道，“这事儿哪有你们说话的份，这事再不同意也是由领导来说，越俎代庖个什么劲儿啊。如今现场的领导就只有导演，领导都没有反对，怎么会有人咯咯咯个不停？”
“你”韦乌手指直直地指着薛苓璐，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薛苓璐看见她嘴巴一张，立刻发出大声的声音，堵住她的话：“我不是圈内人，我没什么怕的，今天的事我也敢直接挂到网上去。你既然问凭什么说你借戏欺人，他们不敢点破，那我来回答你。”
“第一，想要为这次的自己洗白就要之前没做过，否则这次就算是你失误，大家也很难相信，而你借戏欺负人的事儿早就传开了，现在只要我愿意，就能组织起一个受害者联盟；第二，监控器就在那儿，一举一动导演看得清清楚楚，之前一直忍你，今天是到了导演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说的时候了。”
“你如果不认同已经很袒护你的导演的判断，那就发到网上，让大家先帮你评判了是非对错，再来指责导演？”
薛苓璐走到韦乌身前，余光瞄到她助理难看的脸，笑：“我是个很懒的人，不想把事情扯到网上，你也不想。”
韦乌的泪光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被薛苓璐故意往前踏的一步逼退，差点摔倒。
“很好，你退一步了，那我也退一步。”
韦乌的胸膛起起伏伏，半天，憋出一句愤怒的话：“你不也是仗着高霁霖在欺负我？”
真是高看她和高绥的关系了。
薛苓璐噗嗤笑出声，耸耸肩：“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不过，我不介意借势，特别是在这种伸张正义的时候。”
女人皮笑肉不笑，甜美的笑容在此刻只剩下瘆人。
薛苓璐转身，余光在身后停留了十几秒，而后彻底笑开，欢快地回到了自己的躺椅上。
她刚躺下，正准备拿杂志盖住自己的脸，就被眼前放大版的精致脸庞吓到，拿着手上的杂志就砸了小鱼一下：“吓死个人！”
“看不出啊，”小鱼双臂撑在躺椅两边，将薛苓璐固定在了自己的可控范围，双眼闪亮，“这么有血性，刚才见义勇为呢？霁霖哥竟然喜欢你这种调调的女人。我还以为他喜欢的女人也会是一坨冰块呢。”
薛苓璐没有躺的心思了：“走开。”
小鱼歪头，眼珠子轱辘转动两圈，微笑拒绝：“不要。”
“真不让开？”薛苓璐看着小鱼还在持续挑衅的眉眼，猛地一抬头。
‘砰——’
沉闷的脑门撞击声。
“我——”小鱼捂着脑门弹跳起来，下一秒就要爆粗口。
薛苓璐盘腿坐在躺椅上，看着原地走圈的小鱼，无奈地叹了口气：“高绥——高霁霖喜欢我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小鱼眼神在她身上扫了一遍，道：“这种事需要人说？你是和高霁霖不熟吗？”
薛苓璐嗯了一声，答：“不算熟。”
小鱼放下一直在夸张地捂着额头的手，脱口而出：“他玩一见钟情啊？”
薛苓璐连忙摆手，否认道：“一见钟情不可能，我们是高中同学。”
小鱼的表情变得暧昧起来，像是明白什么狂点头：“十几年了啊。怪不得霁霖哥非要楚姐买下这个版权。”
薛苓璐卷在手上的杂志跌落到躺椅下，她的眼神愣愣的，嗓音里有了颤音：“什么，什么叫高霁霖让人买下这个版权？”
小鱼的眼珠子再一转，笑容阳光灿烂般和盘托出：“楚姐在给韦乌物色剧本，看中了你的剧本，但是当时还有很多别的选择，别的作者名气大，而且也有改编剧爆火的履历，所以楚姐当时很犹豫。是霁霖哥参与了讨论，非要楚姐买下来。”
“当然，对于公司来说，选择你的书是一场胜算不明的赌博，所以霁霖哥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鱼推了推薛苓璐，坐在了躺椅尾端，幸好他瘦，要不就要摔个底朝天。
“不过你放心，这事除了领导们，就我和霁霖哥知道，就连唐宋都以为是霁霖哥听了楚姐的话来帮衬同公司的新明星。”
薛苓璐注意到他对韦乌的定位，问：“明星？”
小鱼原本的面目露出一角，他扭过头，认真地反问薛苓璐：“你认为她是演员吗？他们是演员吗？”
薛苓璐没有回答。
她不想评论这些和她很遥远的东西，就像她不愿意谈论和她已经很遥远的高绥一样。
“作者姑娘，”小鱼脸上的玩笑意全然退去，他漂亮的桃花目像狐狸一样盯着薛苓璐，“你觉得霁霖哥对你的爱有几分呢？足够外人拿来利用了吗？”
薛苓璐躺了下去，缩起腿，眉头越皱越深。
小鱼和薛苓璐是上午才认识的，两人的暧昧照片和绯闻则是七点踩着饭点席卷各大社交媒体的。
“高绥，别看了。”
高绥刚结束《孤王》的今日拍摄，一坐下，唐宋就跟高绥汇报了这个情况，结果，高绥直接推开了盒饭，开始耍手机。
“楚姐把薛小姐的样貌都马赛克了，薛小姐又是素人，网友们应该扒不出来。”
高绥的眼珠反射着手机屏幕的白色光芒：“贵儒的组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鱼既然已经答应了帮他照看薛苓璐，就不会将薛苓璐主动拉入这种危险漩涡。小鱼逐利归逐利，但有底线有规矩。
唐宋犹豫了一下，摇头：“没有。”
高绥挪开视线，将目光落在唐宋身上，两人沉默相望。
一起工作十年，彼此心里的小九九瞒不了对方太多。
高绥起身，将羽绒服穿在单薄的白色打底衣外。
“高绥！”唐宋高声阻止他迈出房车的步伐，高绥的动作果然随他的声音停下。
“已经十一点了，明天还有早戏，就算你连轴转身体吃得消，从这里到机场就要一个半小时，时间你赶得及吗？”
唐宋语气柔软却带着明确的态度。
高绥还泛着寒风侵扰的白色的手掌慢慢在身侧握成一个拳。
“高绥，”唐宋走到他背后，劝道，“今晚肯定是赶不及的，不如拜托小鱼多关注多照顾。”
高绥的眼睫毛微微抖了抖，他道：“我到外面吹吹风。”
“诶，高绥，”唐宋追了两步，还想阻止，“会感冒。”
“感冒不会影响我拍戏。这些年都是。”
高绥话音一落，寒风就由下往上地钻了进来。
唐宋无奈叹气，他打开自己的手机，上面赫然有王导传来的信息：今天霁霖的对象在片场帮朱颜了。
沙漠的夜风寒冷干燥，偶尔掺着几粒或者一把沙子。
他们就在要拍摄的场景附近驻营扎寨，几台房车互相包围，最终将他的房车围在中央。
手机在漫长的嘟嘟嘟几声后，传来女声：“高绥。”
他的心脏慢慢软了一块小地方，直至完全塌方：“你今天还好吗？”
薛苓璐整个人坐得直直的，仿佛回到了一年级老师纠正坐姿的时候，桌子上刚刚还在大口大口塞进嘴里的泡面此刻完全安静地泡在热气腾腾的汤里。
“嗯——我不是故意的，”薛苓璐舔舔嘴唇，愧疚得声音都小了，“不会影响到你了吧？”
“不会。你平安就好。”
简短的话语和电流声一起传到薛苓璐耳边，薛苓璐“嘶”了一声，将手机拿远。
“怎么了？？”
薛苓璐在摸摸被电到的耳朵，将手机重新贴回耳边：“刚刚洗手的时候，手机掉水池里了，现在好像有点漏电。”
“那就这样。”
“嗯。”
屏幕黑下去，只映出薛苓璐自己的脸。
她两手轻轻拍拍脸颊，自言自语道：“好迅速一通电话。”
第二日下午，薛苓璐刚打算上床睡觉，就接到了前台打来的电话——“薛小姐，您网购的手机已经到了，现在让智能机器人小绿给您送到房间，你现在有空吗？”
薛苓璐看着自己光光的脚丫，答：“在。谢谢你。”
有她一半高的机器人有长长的睫毛：“小绿是个男孩子哦！现在替您送东西呢，收到货物了您高兴吗？”
薛苓璐被逗笑，白色一次性拖鞋的禁锢短暂消失。
她弯下腰，对着机器人的大眼睛：“谢谢你哦。”
“不用谢！”机器人眨眨眼睛，“这份礼物是高先生送给您的哦。”
薛苓璐惊讶，眼睛睁大：“你是被高绥收买了吗？”
“您快拆开看看吧，记得给高先生打电话哦！”
机器人静默转身，很懂事地为薛苓璐和高绥留出空间。
薛苓璐望着穿着小花裙的冰冷冷的机器，眼睛笑弯，她退回房间里，将所有锁都锁上，才在茶几前用钥匙划开快递盒。
是一部崭新的手机。
薛苓璐拨通高绥的手机，手机嘟嘟几声就被挂断，她泄了口气，看向钟表，想，高绥这时候可能在工作。
下午六点，高绥下戏。
唐宋将手机递给他：“按照你说的，薛苓璐的电话，一个没接。”
其实也就打来了两回。
可偏偏有人喜欢看到薛苓璐的名字在通话记录里单独红起来，而且名字后面的数字越大越好。
“你的恋爱方式蛮神经的，我是接受不了，希望薛苓璐能接受吧。”
高绥耳朵贴着黑色手机听筒，逐渐走出人群。
手机响了好一阵儿，差不多到要自动挂断的时候，通话才被接通。
女人的声音带着黑暗后的惺忪：“喂，高绥。”
如春水滴融寒冰，寒冰四分五裂。
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高绥，谢谢你给我的新手机，但我查了，这好像不是你代言的吧，花了多少钱？我把钱转你。”
男人背对着众人，肤色已经有了一点点棕色，他开口答道：“特意没买代言的。”
“嗯？”
“不用转。”
“这不好吧……”
高绥握住手机的手指悄悄收紧，他自己都没发现：“老同学见面的礼物。”
“啊？”薛苓璐看着这款售价上万的手机，笑开，半是试探半是玩笑，“高绥，你对每个重逢的老同学都这么大方吗？”
“不是。”
薛苓璐的笑停在脸上，追问道：“刚才不是你说是老同学见面的礼物吗？”
“你不是每个重逢的老同学，”高绥声音平静，他听见电话那头没了呼吸声，重申道，“你不是每个重逢的老同学。”
老同学只是我们关系的其中一种定义而已，可我的礼物并不来源于这一种定义。
两人默契地停止说话，半分钟后，高绥拿下手机，手机屏幕上已经不再显示通话中。
一条新消息高高置顶在消息栏最上方：
“高绥，十万块钱买两句话，以后多给我来点这种大冤头活儿，来者不拒！”
高绥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无情飞舞：“值。”
十万块，换，两个辛苦上班一天后能直观感受到牵挂的未接来电，一个能听到她声音很久的通话，很值。
“高绥，你做演员当明星挣的钱都捐出去了，还又不继承家业，咋说话还能这么财大气粗啊。”
黑色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风衣口袋里，和主人的步伐一前一后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