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老太太新制的衣裳，把小银角塞到裙子里兜儿，姜虞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十几年，这是她第一次穿上棉布衣裳，里外都是新料，可家里其他人连条棉布巾都没有，凑齐这一身布料，又是家里半年的生计。
眼角还没抹干，老太太早已背过身，微微佝偻的腰板一颤一颤，瓮声道：“快走吧，奶就不送你了，怕到时候看你哭鼻子。”
“奶，保重。”
姜虞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前额抵在冰凉的泥砖上，她硬起心肠，背上包袱皮，掀门帘子出门。
门外，二叔拉着姜楚，二婶捧着还冒着热气的馍馍布，眼眶微红，“大妮儿，这是今年的新面，你带着路上吃。”
一家五口，除了姜楚，俱是强颜欢笑。
到村口，太阳还没过柳梢，山村夏季的风并不闷热，一抹沁凉拂面，剐蹭着姜虞殷红的眼捎。
“大妮儿，这是全村一起凑的，也有你一份。”六爷拄着拐杖，从腰间解下一枚绣工精致的荷包，递到姜虞跟前。
姜虞略略一扫，除了六爷的亲孙大宝，每个人都揣着一枚，只有颜色略有差异，这才道谢收下，又听六爷苦口婆心道：
“你们都是好孩子，有此一造化，也算咱们祖上庇佑，甭管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们是武冈村的人。”
六爷多有感怀，连带着乡亲们一拥而上的寒暄，姜虞一一回应，又拉着姜楚细细叮嘱。
日头稍足，盘算着时间，她默默整理好随身的行囊，挥手告别。
“仙人来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天幕远端，一片墨色疾驰而来。
至近前，姜虞才看清，那是一柄墨色的宝剑，长三丈，宽一丈许。
剑停稳，有过一面之缘的棠鹤一跃而下，只不过跟在他身后的却不是孟云师妹，而是一男弟子。
棠鹤道：“诸位，时间到了，随我走吧。”
他面容清朗，行举儒雅，相较三日前神态冷峻，今日可称和蔼。当然，也仅仅是和常人相比。
言毕，棠鹤默念口诀，几丈长的飞剑瞬时伸展，再观，其上已有一屋之地，而后缓贴着地面，供他们这些凡人攀爬。
武冈村七人依次排开，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踏上飞剑。因年纪小个子小，姜虞被几个男孩子包裹在中间，找好落脚的地，才见垫后的大宝正满脸羞愤地和棠鹤僵持。
“这是我的随从，阿爷说以后有个照应……”
眼看棠鹤的脸色愈加冷肃，大宝声音越来越小，只是还固执地拉着身后青年人的衣袖，想将他拉上飞剑。
棠鹤微蹙眉头，念在这些人还没有正式成为修士，还是出言提醒：“对修士而言，能照应你的只有你自己，你若贪恋凡世，不如留下。”
“不不不，我们不带了，不带了。”
不等大宝有所反应，六爷快步走上前来，怕仙人等得不耐烦，拐杖险些抡冒烟，他按住随从肩膀，又给棠鹤赔礼：“仙人休恼，是老朽不晓事，若日后这徒孙再犯，仙人只管狠狠管教。”
见仙人不为所动，六爷用拐杖重重杵了大宝一下，道：“姜阿宝，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你的行李拿好？”
“晓得了，阿爷。”失了随从，大宝不见委屈，挨了这一下，眼眶竟红了起来。
待九人全部踏上飞剑，棠鹤驾驭其缓缓上升，紧接着一个白玉棋子掷出，悬停飞剑正前方，整个飞剑立即被一层肉眼可见的玄色风波笼罩。姜虞伸手，惊奇地发现感受不到任何气体流动。
竟是直接隔绝出一个小空间，不受风力侵扰吗？只是不知还会不会掉下去，思及此，她谨慎地往中央挪了挪。
视线下行，所掠之景越发陌生，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武冈村的地界，而村口躲在人群后不住张望的老太太也渐渐远成了一点。
方才的插曲到底还是在远行的少年们心里埋下了阴影，飞剑上或站或坐，竟无一人开口说话。姜虞盘腿窝在大宝背后，怀里捧了那册《鸾洲志》细细研读。
三天里，她已经粗略地翻看了一遍，这是一本有关鸾洲的编年体史书，另详附了鸾洲的一些标志性区域的地理风貌和风土人情。对于新手而言，是入门级别的生存指南。
最引人注意的是近十年的要闻，十一字却占了整整一页的篇幅：
中洲乱，碧海倒流，始见人间。
据悉，中洲是鸾洲大陆极西之地一座四面环海的岛屿，不过鸾洲的万中之一大小，却并未记载是何方势力所辖，其所属海域便是碧海。
中洲的变动导致碧海倒流，这些修士在海底发现了通往人间世俗界的入口，这才有人间百年不见仙，一朝广布仙门徒。在此之前，两地互不侵扰，甚至互不知晓。
此次在人间收徒……
“姜虞，你在看什么？”
书卷投下阴影，姜虞也因太过投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鸾洲志》脱手而出。顾不得体面，她连忙倾身捞去。
奈何盘坐已久，两条腿麻得跟木头一样，半个身子直直地朝着坚硬的剑身扑倒，所幸还有本书垫脸，不至于摔破相。
她懊恼地揉着小腿重新坐起，再回头，却发现刚刚摔倒的地方，《鸾洲志》不翼而飞。
“我书呢？”
“什么书？”
“就是……”正要解释，姜虞又被眼前的景象惊住。确切地说，不是眼睛看到，而是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鸾洲志》？
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便是令她苦思许久的十一个字，她心念一动，其他九卷上万个字眼开始在脑袋里排列组合，与她在书中所见一般无二。聚精会神，再转念，不同轮廓的图形开始拼凑，最后竟然合成了一张地图，正是鸾洲无疑。
姜虞抬手摸了摸脑门，想起刚才和书的亲密接触，不由哂笑。
原来书是这样看的吗？
她打定主意，到了鸾洲，一定要谨言慎行，勤奋至上，争取早日无痛“脱土”。
“姜虞，你是傻了不成？”
大宝迟迟得不到回应，叉着腰站在姜虞面前，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回过神，仰头看着大宝愤愤不平的脸，姜虞忽然头疼起来。
武冈村的生活太安逸，以至于她常常忽略自己其实不仅仅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眼前的臭小子比她还大两岁，满头满脸都写着“幼稚”俩字。
可恶，有些手痒。
稍作平复，姜虞问道：“有事吗，大宝。”
“嘘……”
大宝一脸惊骇，伸手就要捂姜虞的嘴，被姜虞歪着脑袋躲过，见没人注意才轻声纠正：“是姜阿宝，都是要成仙的人了，能不能不要逮着乳名叫了。”
他指指姜虞，又指指自己，再次强调：“你叫姜虞，我叫姜阿宝，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姜虞连连点头，是她考虑不周，她也不想学会腾云驾雾之后，被人一声“大妮儿”吓住。
“你放心，爷爷交待过，你是咱武冈村唯一的女弟子，我会保护你的。”姜阿宝挨着姜虞坐下，“你说，去了灵墟宗还能不能回来？”
不等姜虞回答，姜阿宝径自言语：“就算不能回来，我也会保护你的。”
捕捉到其声音里的颤抖，姜虞忽然醒悟，这小子明明是自己怕得不行，偏偏还要故作坚强来安慰她。
“我们一定能回来的，一定。”姜虞搓磨着贴身收藏的小银角，语气坚定。
她答应过老太太，不会食言。
低沉的嗓音带着远超同龄人的镇定，犹如一缕清风吹进少年心里，一点一点抚平着他的躁动与不安。
“吃包子吧。”
姜虞解下馍馍布，分出一个，飞剑之下未得一见的风光为伴，一碗相思做酒，干！
十几个时辰一晃而过，肉包子都填了肚。姜虞来到棠鹤身后，犹豫片刻，还是出声：
“我们这是要一路飞回灵墟宗？”
几人乘着飞剑已经飞了一天一夜，一路向东，早就出了陈国国境。不是她沉不住气，虽然这是成仙的路，可她现在到底还是凡人一个，**凡胎，总有难了的大事。
棠鹤从打坐中回神，闻言，掏出罗盘，片刻后抬手朝着正前方一指，回道：“到了。”
顺着棠鹤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茫茫大海，夜色之下，翠浪无波，穿梭在云间仍能听到巨浪在半空拍打。十丈的巨剑行于其上，如入巨兽之口，仿佛下一刻便会被张牙舞爪地吞没。
只一眼，毛骨悚然。
“站稳了。”棠鹤撤去碧空珠的防护，瞬时海风裂空。
姜虞耳疾手快，死死抓着棠鹤的袖子，耳边呼呼灌进的罡风，好像无数个大耳刮子迎面扇来。
好在棠鹤为了照顾她们放缓了速度，身后的一干凡人才没有被掀飞下去，姜虞扶着下巴，正了正牙齿，方稳住身形，又觅桃花源。
罡风之后，深邃幽暗的海面之上，一艘灯火辉煌的巨舰逐渐显现。定睛望去，似无数楼阁庙宇层叠交错，仙音渺渺，灵韵浩然，千灯绽放，是人影绰绰。
一面长旗迎风招展，赤金浓墨的“灵墟”大字飞龙走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