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竹惑

“唔……”

“醒了吗?”

“没……”燕殇感觉有人在推自己,她往一边挪了挪,喃喃道:“我不是梭子……不要推我……”

“没心没肺。”燕殇听到这么一句评价,然后晃动就停了,再然后就是又轻又痒的说话声,像蚂蚁一样爬进她的耳朵里。

——掌柜的,她在这睡了多久

——估摸着有两个时辰了

——吃着吃着就突然睡着了

——倒也不完全是,有个姑娘来过,同这位客官借了些饭钱。那姑娘离开没一会儿这位客官就倒桌上了

——什么样的姑娘

——是位……嗐,您不必忧心,这位客官定是被竹林仙请去了

——竹林仙

——哦哟,您要问竹林仙那可有的说。坐,您上坐。这竹林仙呐,是南山镇的后土婆,听老一辈的说她就住在镇子后头的南山上的一片竹林里,每百年会下山一次,为民去灾、赐民福泽

——倒是个正经神仙

——可不是嘛。据传啊,这竹林仙羽化登仙前经历诸多劫难,因此不愿看到世间女子受苦,每次下山时会带一位有缘女子去往仙境,为其指点迷津,不出三个时辰便会送回,所以客官不必太过忧心

——那些受邀而去的女子皆是昏睡不醒?醒来后可有异样

——是的,皆是如此。至于异样,倒并未听说

——多谢告知。麻烦送两碗羊肉汤加两张胡饼来

——好嘞,您稍等

掌柜离开后,狐析瞧了眼仍趴在那的燕殇,再次评价道:“心真大。”

耳边的声音停了,困倦感再次袭来,燕殇哼唧着‘我才没有受苦’再度睡了过去。她这一觉有点久,久到面和饼都端了上来,狐析嚼完了饼、小声吸溜完了面,隔壁坐了一桌食客,又变成新的一桌。狐析等得有些不耐烦,食指一下一下磕在桌面上,她不断说服自己再等一盏茶的时间,再等一盏茶的时间……

魂魄离身者,切不可移动,移之必失;切不得催醒,催之必痴。狐析现在只能等。她清楚燕殇的魂魄在哪,可她不能去要,那是她亏欠那个人的,但要论起来,又算不到她头上。

满庭芳四楼。

竹惑依然穿着那身戏袍,直直站在窗前却不知看的何处,窗外漆黑一片,或许看向哪都并无区别。她手中团扇轻摆,口中哼起刚才的尾调,缓缓闭上眼。

“待与君重逢,再与君作别……”

这一字字唱在她口中,剜在她心间。这是她为天下苦情女子做的戏词,可她又何尝不是其中一位。情啊,果然还是不沾的好,百无一用,伤人伤神。

“庭主,人来了。”点绛端着酒壶和点心进屋,却见竹惑还未换去戏袍,她当即阖了门将身后人关在屋外,食案放上炕桌,直身去一旁的圆角柜中取了件竹惑惯常穿的绿衫,唤竹惑来更衣。

“倒也……”竹惑刚想说这样见客也无妨就被点绛瞪得闭了口,只能乖顺的抬手弯腰任点绛忙上忙下。待一切整理好,门外的豹瞧早已打起哈欠。

“庭主今日真是唱了一出好戏。”

“什么风居然把妖主的左膀右臂吹来了?”竹惑半靠在软塌上,转动手中的酒杯,并不打算理会豹瞧毫无诚意的恭维。

“自然是南山的风。”豹瞧倚着门框并未入内。

“是嘛,南山可从不起风。”

“不知道庭主是否听过一句话,一个老和尚说的。”

“?”

“‘幡动,是心动,不是风动’,既然我在这不是因为风动,那庭主以为?”

“看不出豹左将还有这份心意。”竹惑抿了口酒,抬眼望豹瞧,“可惜,我对豹左将这类型不感兴趣。”

豹瞧耸耸肩,颇不在意:“反正让庭主‘心动’的那个人,庭主今日见到了不是吗?”

“……”

“所以?”豹瞧摊手。

竹惑仰头饮尽杯中酒,青瓷杯“当”一声落在炕桌上,她端正坐姿,笑而不语。

……

“然后呢?”

“然后我的魂魄离身体太久太远撑不住就回来了。”燕殇狼吞虎咽地解决完狐析让小二端去热了三四遍,最后用术法保持温度的羊肉面,咬着饼含糊不清地讲述她方才在茶楼外“惊险刺激”的偷听事迹。

整个客堂仅剩狐析这桌还亮着微弱烛火,照得人脸影影绰绰。酒楼已落了锁,门外风声萧萧,月色凄冷,楼内两人相对而坐,压着嗓子一问一答,不听内容单看氛围,正符合燕殇心中所想的山匪密谋景象。

“你竟然自己跑回去。”害她白担心竹惑会对这呆燕子做些什么,狐析无奈摆头,将糕点和茶一并推至燕殇面前:“吃慢点。”

“狐析,饿死鬼是感受不到,吃饭速度的,嗝~”燕殇就着茶水咽下最后一口饼,拍拍肚子满足道,“戏没听到结局我心里难受嘛。本来是想问清楚竹惑是谁,还有结局到底是什么的,没想到听到个大秘密。”

“嗯,还有呢?”狐析应着,食指蘸了点儿茶水在桌面刚写好的“厨”字上画了个圈,食指轻触,碗碟立马自行飘向了厨房水池,“这点事不至于要那么久。”

“啊,没有了啊,我都不知道时间过得那么快。”燕殇惊奇的看向碗筷们,呵呵笑着。

“以后这种事不许再做。”

“哦。”

“把点心端着,回房了。”狐析提着烛灯率先起身。

“哦。”

火光渐暗,随着轻重不一的两道关门声消散,客堂归于夜色,四周重回静默。不多时,楼外打更人的浑厚声音由远及近,二更天了。

“我是不是该说,好久不见?”豹瞧走后,竹惑攥着最后一壶酒回到窗前,伸出手对窗外问道。这句话她问得很轻,轻的仿佛空中漂浮的微小尘灰,占了满屋也无人在意。可久居屋内的人怎会察觉不到。点绛收捡酒壶的手一顿,随即了然,加快了动作。

这是属于竹惑自己的时间。

点绛记不清从何时开始,竹惑不再出茶楼,甚至不再出这个房间,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扇窗前,眺望远方?还是单纯观察着街上的人来人往?点绛猜不透。或许她知道,只是爱莫能助。

八只酒壶依次摆入食案,点绛蹙起秀气的眉,朝竹惑看去。世人惯以酒飨客、 饮酒作乐、借酒浇愁,寻一场大醉,盼醒后万般皆休。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傻庭主。宴后人散,乐非乐,愁上愁。从来都是好酒易添,佳人难叙。更何况,人族的酒醉不了一只妖。

酒喝多了伤身,明天得换个新位置藏,点绛叹着气退了出去。

良久,仍没得到回应的竹惑缓缓闭上眼,早已模糊的往昔在她脑海中断续闪过,先前探出的手此刻握成了拳又无力地坠在窗沿。真是——

自作多情。

燕殇撒谎了。

正如狐析所说,偷听那么几句话哪用得着一个多时辰。事实上,当她正贴在四楼墙面上,扒着窗台听得起兴时,突觉一股拉力,下一瞬就发现本在竹惑房门外的豹瞧出现在满庭芳大门口,而自己好巧不巧就在他手里。

“听得还满意吗?”豹瞧哼着小曲,捏着燕殇往外走,不出意外是回客栈。

得嘞,又要被记一笔。燕殇破罐破摔盘腿坐在豹瞧手心,好奇打听:“你居然认识竹惑?你们在谋划什么?”

“少听,少问。”

“哼。麻烦在镇子入口放了我,狐析还在守着我的身体,不能让她知道我们认识。”

“那就先不回去了。”豹瞧就近找了个无人的摊位,在餐位坐下。

“干嘛?又有事要请教?”

“你说对了。你以前和姓岳的说过些什么?”

“谁啊,我哪认识什么姓岳的。”

“岳姜晰。你昨日遇见的小郎君,几百年前捡到的那个人族。”豹瞧看向远处,漫不经心提醒道。

“不会吧?!他不是很早就没了吗?”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真的是很奇妙,你永远猜不到偶然的相遇会埋下怎样的重逢缘分。

大概**百年前。

“喂,你是哪家的啊?”燕殇戳了戳华藻树下半死不活的人,冲着他的耳朵大声问道。

“……”那人皱着眉勉强把眼睛睁了条缝,嘴都没张又晕了过去。

燕殇没辙,果断喊来豹瞧帮她把人扛回家。

豹瞧翻了个白眼还是照做了。呵呵,也不过就是回头立马上报给了妖主,完全无视燕殇让他保密的话。

虽然“带了个人回来”这件事妖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燕殇去了,但擅闯妖族的修者,依旧要看管几日,再说,他得疗伤。

于是乎,小郎君被妖主安置在豹瞧的住处。燕殇隔三差五就跑过去看看那人醒了没,去的次数多了,豹瞧嫌她烦就在宅子大门口放了个“燕殇禁止入内”的木牌,并告诉她如果那人醒了他自然会派人通知她,让她赶紧回去认真读书。

是的,那时的燕殇尚处在需要教化的年纪。

燕殇自然是一边“好的好的”,一边偷偷爬墙去看小郎君。人诶,货真价实的人族诶,没见过,得好好看看。

“燕子姑娘为何……如此盯着在下?”

不枉燕殇翻了半个月的墙,被妖主发现罚抄书三次,被豹瞧拎去面壁五次,被豹瞧的手下追着逃了十几次,终于,守到小郎君醒了。只是一睁眼就看到一颗硕大的燕子头直勾勾盯着自己,小郎君委实吓了一大跳。

“咳咳。”燕殇正襟危坐,摆出严肃的表情,“人族擅闯妖族本该,呃,按律当斩。念本妖心善,饶你一命,快快谢恩!诶,是这么说的吧?”

“……燕子姑娘,少看些话本。”

“哦,好,好的。”那人虚弱又无奈的模样让燕殇想到了妖主给她找的教书先生,良心让她顺间就弱了下来。

“在下岳姜晰,多谢燕子姑娘相救。”

“顺手的事儿,不用客气。我叫燕殇,特别难写的那个殇。”

“好,我记下了。”

客套的话一结束,沉默就开始了。燕殇坐着坐着就觉得气氛莫名尴尬起来,我是不是该走了啊,一会儿又被不要瞧发现了,可是把他一个病人扔在这好像又不太好。

岳姜晰看出了燕殇的坐立难安,他轻咳了几声,强撑着坐起虚弱道:“燕姑娘,可否请你代劳倒杯水?”

“啊,哦,水,水没了……我这就让人送过来。”

“多谢。”

“没事没事,你躺回去吧,我顺便给你拿点吃的。”燕殇说完立马风风火火跑掉了。

岳姜晰重新仰面躺好,盯着房梁发呆。

幸好,这次有机会了。他缓了口气,握紧胸前的项链。

没多久,豹瞧端着饭菜走了进来,他放好小木几,将饭菜一一摆好,扶着岳姜晰坐起,可谓是照料妥帖。

“你在打什么主意?”豹瞧那与行为截然相反的表情和语气让岳姜晰心中升起几分忐忑,他放下筷子,诚恳道:“在下只是想求一样物件。”

“哦,说来听听。我倒是好奇什么物件值得你一介小修三番五次闯入妖族。”

“抱歉,在下无意打扰。”

“少废话。”

“听闻燕族能沟通阴阳两界,春分往阳,秋分返阴,以落羽为凭证,为阴阳相隔之人送信传情。在下此番前来,便是妄求一凭证。”

“哦~找燕族。刚才那个怎么样?我把她抓回来拔根毛给你?”

“倒也不必……”岳姜晰额头冷汗直冒,那画面想都不敢想。

“水来啦!哦,你们聊得很愉快嘛,那我就先回去背书啦,下次见。”燕殇一开门就感觉到氛围不对,进屋、放水壶、后退、关门一气呵成,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豹瞧把燕殇拎了回来,放在椅子上,“你照顾他吧,我去禀告妖主。”

“哦,好……”

豹瞧一走,剩下的两人都松了口气。燕殇和岳姜晰对视一眼,看到对方脸上同样的劫后余生的表情,一同小声笑了起来。

“原来你……”

“嗯,我也超怕他的。不要瞧比妖主还凶。”

妖族分为两部,南部和北部,不是因为地理位置,只是为了显示对立。那为什么不是东部和西部呢?因为东西合起来可以指一样事物,细究起来不那么对立。

北部妖族十分、非常、极其讨厌人族,甚至在两族交界处斩出了一道整日响着哀嚎的深壑,啧,那是个南部妖族都不愿意去的地方。而南部妖族,他们对人族的态度与其说是和平共处,不如说是有探索的兴趣更准确,毕竟南部现任妖主与人族有着不得不说的二三秘事。

所以对于岳姜晰的到来,南部的大家虽然警惕,但也没有限制他的活动。太阳好的时候燕殇就会搬出板凳,拉岳姜晰到华藻树下晒晒霉气,听他讲人族的故事,修行的故事,以及,他和一只妖的故事。

每当这时岳姜晰就会握着他的那条项链,神色间全是怀念。

“十四年前我遇到过一个姑娘,她啊,有一头碧绿的头发,漆黑的眼眸,皮肤很白……”

“这不是话本子里的俗套词句吗?人族的话本说不定我看得比你还多,你编故事可忽悠不了我。”

“听我说完。”

“你讲你讲。”

他说那个姑娘很美,不似凡尘之物。

“她真的很漂亮!你别不信啊。”

“我越发觉得你是在诓我,漂亮的妖和修仙道士之间的爱情故事都烂大街了。”

“你爱听不听。”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几天前说话还一口一个在下很客气的,你要是这样,羽毛不给了。”

“也不瞒你。其实,昨日你掉了一根羽毛,我偷偷捡起来了。”

“……狡猾的人族……”

打趣归打趣,燕殇还是听到了后续。

“我十五岁时,第一次被师父安排下山,同师兄们一起去了南山村,在那里认识了陈叔陈嫂。他们家的糕点很好吃,对我也很好。闲暇时我会去糕点铺帮忙,自然而然见到了很多南山村的村民,其中就包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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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念
连载中有谁不爱毛尾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