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大肉的一餐结束后两人回到房间。
燕殇停在门口迟迟不进去,狐析以为她又把门牌弄丢了,关切道:“我记得你把门牌放荷囊里没拿出来过,你再找找。”
“不是,门牌没丢。”
“那是怎么了?”狐析皱起眉,这家伙一整天都乐呵呵的,突然闷了下来倒让她茫然不解。难道是饭前真的发生了什么?
“狐析。”
“嗯。”
“谢谢你不嫌弃还处处帮我。”燕殇泪汪汪地看向她。
“……”夜晚果然使人多愁善感,面对燕殇突如其来的感慨,狐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有点意外,还有点尴尬,亏她以为是什么重大的事。“不客气。”她调用了长久岁月里学到看到的关于人情世故的应对之术,最后憋出这么三个字。
“嗯!你早点睡。”
“好。”燕殇看起来很高兴。狐析擦了擦额角的汗,庆幸自己给出了对的反应。
应是那么应了,但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候。狐析移开桌上的茶盘,拿出一幅地图平摊开来。这是湘国舆图,详细记录了湘国七城四十六镇的信息,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道路分布以及各门派的所在地。
狐析在南山镇的位置上打了个叉。这是地图上做了记号的第二个地点,另一个上同样是叉。她闷着气,又想起下午的对话。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问吧,不过那个问题的答案,还需要我说吗?”
“没有转圜的余地?”
“狐析,别忘了我也是妖。”
……
“能说服她吗?”狐析仰靠在椅子上,满是在做无用功的失落和疲惫。“干脆放弃算了,这本来就不是我的活儿啊。”
从屺国到湘国,两国五镇,她看不到一点希望。
第二天。
燕殇醒时已到正午,简单洗漱后准备去找狐析时发现门缝中夹着一张纸。
我有事先出门,晚膳前便会回来。你醒时自己下楼要些吃食,我已预付了钱,可以放心点。外出不要出镇子,记得贴身携带门牌别弄丢了,弄丢了找掌柜的自己赔钱,不要告诉我。
————狐析
有事?好吧。燕殇耷拉着脑袋瘫回床上,她还以为今天能和狐析一起出去呢。不过,这后面几句完全没必要好吗!她才不是丢三落四的人。还有狐析明明昨天自己出了镇子,现在居然不让她出去。哼,算了,人生无多愁,吃饱万事好,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紧的。
客堂。
燕殇毫不客气地要了碗鱼面、一份剔缕鸡、一碗银鱼蛋羹外加份马蹄糕,她刚寻了个位置坐下,就发现正对面的那个人模样有些眼熟,嚯!这不是昨晚她走错门遇到的人吗?
那人嗦着一碗阳春面,眼神却一直落在左手的书上。燕殇借着筷子筒的遮挡左右横瞟,光看竹简她就知道还是那卷《萧子诗集》。
“这些乱七八糟的批注真碍眼,就不能自己誊抄一遍另行作注吗?要让我知道是谁写的我要让他去守驴车!”
“噫额,这人的脾气比不要瞧还糟糕。”昨晚的训斥还历历在目,燕殇怕被那人认出然后逮去守驴车,便悄摸背过身去挪向了另一张桌子,眼不见为净,一会儿吃完赶紧跑。
而客栈外,镇子某处空荡荡的犄角旮旯里,阴影驱走了日光,围起一个无人光顾的灰暗角落,显得极为可怜。若是回到一个时辰前,它也算是短暂热闹过。
那时正值狐析堵住一位黑袍人,两人隔着一排货箱,不算对峙,也没有争执,一个不抓,一个不逃。黑袍人抬手将长袍的帽兜扯下,抱臂半靠在一侧的墙上,整个人心宽意适,完全看不出哪里有被逼到绝处的窘迫。
追踪了这人一早上,他悠闲得很,吃吃早点,逛逛手底下的铺子,留了一路痕迹,仿佛是在溜她。而眼下的情况就像是他累了不愿走了便停在那,等她赶上来,这个认知让狐析气极反笑,笑这人看不起自己,又笑她不如从前。
豹瞧立在那里,不急不慢地等着狐析说她想说的。狐析见他那副从容模样不由哂笑道:“你还在这里,说明她也没答应你们。”
“也?看来她已经拒绝你了。”
“……”
“再一再二不再三,这都第五回了,你不如早日放弃。”
“这话你自己听听就好,不必说出来。”
“那我祝你好运。”豹瞧重新戴好兜帽站直,半步踏上虚空又硬生生收回,他在怀中摸索了一会儿后抛给狐析一样东西,见对方稳当接住才潇洒挥袖离去。
“这是谢礼。”
豹瞧这句轻飘飘的话散在风里,狐析握紧手中的半块玉佩,不明白这是谢的哪门子礼。总之,跟踪豹瞧是获取不了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她得另做打算。
而现在,燕殇同样经过了那个角落,径直走出了镇子来到树林深处。她叼着没吃完的马蹄糕,两只手各拎着一坛酒跟着前面的姑娘一路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了一个岔路口。那姑娘脚步不停往左边去了,燕殇站着没动,她觉得事情的发展方向好像不太对劲。
“原来你不住在镇子里啊?”燕殇试探问道。
“嗯。我家在附近的另一处镇子里,我偶尔会到南山镇买些紧缺物品。”
“哦,这样啊。”
“很抱歉没有提前明说。不过燕姑娘可以放心,镇子不远,穿过这片林子就到了。若是燕姑娘累了,我们可以先歇息下。”
“不用不用,我们继续走吧。”
“好的,这边请。”姑娘的行为语气都分外客气,燕殇挠挠头实在没法开口拒绝只得跟上去。
姑娘叫点绛,燕殇与她的相遇说来简单。燕殇饭吃到一半时点绛进到客栈,她要了碗咸肉粥和一份醉虾,又打了两小坛竹叶青酒带走,结账时却发现荷囊丢了,也不知是燕殇哪一点吸引了她,她直直走过来向燕殇求借饭钱。钱啊,燕殇别的不多就钱多,自然十分慷慨地给了,还让她不必还,可点绛倔,好说歹说非得还这份恩情,钱燕殇不要她也暂且没有,便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请燕殇去她家吃顿饭,燕殇没辙,留了句话托掌柜的转告给狐析便跟着来了。
就算狐析让她不要出镇子,就算点绛带的路越来越偏,燕殇都想着自己是妖点绛一个人族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但现在她觉得自己还是太草率了。进入林子后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一股妖气萦绕四周,范围不小,显然对方实力在她之上。
完喽,小命说不定得丢。燕殇在心里哀嚎。
半刻钟后,当“南山镇”三个大字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彻底僵了。燕殇如同开裂的车轮般一卡一顿地转动脑袋,站在镇子外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若不是路边的老旧石碑和镇子里零星错落的茅草屋,这一样的镇名,相似的布局,她真要怀疑两人是绕了一圈从另一个方向回了南山镇。
“这便是我住的镇子。”点绛像是早料到燕殇会作此反应,默默站在一旁等燕殇从震惊中缓过来后才出声。燕殇的视线朝点绛的话尾音追去,却直直落到点绛提着的点心上,那油纸上赫然印着“陈记糕点”的纹样,是先前出镇子时买的,当然还是她付的钱。燕殇抬头往右边瞥去,陈记糕点铺直直立在那里,这让她困惑骤起,明明这里也有这家店,为什么点绛还要专程到那边的南山镇去买?
“两个镇子一样的名字不会让人弄混吗?”燕殇摆出一副无害的模样,状似无意问道。
“不会。燕姑娘,我们进去吧。”点绛并未作过多解释,只催促着燕殇往里走。
“哦。”不该问的不要问,不清楚对方目的的情况下行事先顺从,这是豹瞧当初教给她的,是很管用的保命守则。
进镇子后点绛的步伐就快了许多,还没等燕殇反应过来,她就被点绛领着进了一家没看清叫什么的茶楼,坐到了三楼的一处茶座上。
“请坐,我家那位请您先在此看出戏。”
“啊?”什么?戏?那是什么?
点绛不再答话,她拿过燕殇放在桌上的酒,拆了一坛给她添上,又取了一包糕点捡了两块放到碟子里推至燕殇面前,一切安排妥帖后她撇头看向楼下的戏台,乐声渐起,伶人一一就位,时间正好。
“……
儿郎高中未还乡风萧卷寒凉
窗前红颜老 犹记旧时良辰红帐满天飘
欢声绕着新人笑惟苦**短不得续日长
今朝黄粱梦乍醒独余孤影叹天光
……
叶随风摆振振摇好似诉衷肠
可怜风不住叶空响
汝心狠将前尘尽数抛妾不愿
藏了满身忆无人晓
……
树影斑驳遮人面参商两不见
幸有分难无缘终成劫
心中千百问途尽只一言
待与君重逢再与君作别
……”
一曲唱毕,满堂喝彩。
的确是很精彩的一出戏,即便燕殇从未听过戏,也能觉出其中的妙处,又或许正因为她不懂戏,才能纯粹醉心于这个故事,纵使是她最不屑于翻看的才子佳人那一类。
书生十年寒窗苦读终登进士第,得了官职享了荣华却忘了昔日的糟糠妻。女子日复一日独坐窗旁以泪洗面,守着曾与书生一起种下的树,望着书生曾离去的方向。时间久了,她不甘苦守空宅,决心去寻书生,一路受了诸多磨难,也得了贵人相助,终于能够站在旧人前。
戏到紧要关头硬生生结束了,书生有没有认出菊老荷枯的娘子,是否怀中另有佳人相伴,女子与书生是重圆亦或决裂?这未知的结局让燕殇心痒,她迫切想知道女子与书生的后续,所以她选择直接向这茶楼的一员讨问结尾,可燕殇看向点绛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原因无他,点绛看着戏台上的人落了满脸泪而不自知。燕殇小小挣扎了一下,还是戳戳点点地递了帕子过去,引点绛回神。
“抱歉。”
“哦……”燕殇以为她是受到感触所以泪流满面,正当她纠结是该安慰“真的是很感人的戏,我差点也哭了”还是说“那些伶人唱得好舞得也很好,引人入胜,我看得也很激动”的时候,楼下的细碎声响打乱了她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词句。
“叮铛~”
“哐啷~”
“嚓嗒~”
分不清来处的无序脆响由轻变重,燕殇看到越来越多的钱币、帕子包裹的玉佩、各种金银首饰自看台投落,在千百盏灯笼的映照下如同被朝阳穿透的瀑布,璀璨而响彻云霄。伶人们欢欣雀跃地举起挂在臂弯的绸布、张开双臂边歌边舞围着戏台奔走,真是好一番盛大热闹的场面。
偏有一人唐突地撑起了伞,踏过金银堆积的小坡,一步三迈自屏风后站到了戏台中央。在晃眼的漫天金色里,那抹绿色看着倒格外舒心。
随着纱幔蹁跹的竹伞一开,四周杂乱的声音都柔和悦耳了许多。伶人们见她此举皆止了动作,纷纷行礼退下;“金色的瀑布”也徐徐断了流;看台上的说话声都降了调,只剩燕殇听不清的三两耳语。
独身而立的伶人淡然收起了伞,当她取下涂抹重彩的面具抬起头的那刻,瞬间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聚集而去,去往她一人身上。下一秒燕殇就听到惊叹、疑问、果不其然等数不尽的声音密密麻麻传来,像是一阵一阵的鼓点,最后汇成了同一声呐喊。
“竹惑!是竹惑!”
“竹惑!”
“竹惑!”
短暂寂静后的震耳呼声淹没了伶人刚开口的谢词。燕殇不认识竹惑,但凭那一身戏服她认出这伶人扮演的正是那位身弱如柳絮心坚若磐石的女子。
“竹惑是……”
疑问还未出口燕殇就惊讶发现四周起了变化,座无虚席的看台上人如沙土般顷刻飘散,戏台旁堆积的金银玉饰一概不见,偌大的茶楼眨眼间只剩下她和点绛两个人。燕殇惊诧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她慌忙从座位上站起,带倒了椅子,摔碎了酒杯,后背撞在柱子上,她攥紧栏杆看向点绛,对方仍是一副平波无澜的模样。
“点,点绛?”
点绛冲她笑了笑,柔声道:“时候到了,您该醒了。”
“?”燕殇懵了,她什么时候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