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岁寒顺着宋安澜的目光坐到了下首的椅子上,诚恳道:“殿下,我真的不擅长这些的,朝中的事我听着就犯怵。”
宋安澜柳眉一竖:“你不是白棋吗?白棋不都很擅长这种弯弯道道的事?”
顾岁寒觉得这话的逻辑有问题——当白棋只是意味着擅长卧底,又不意味着心眼多,但又觉得此时最好不要顶宋安澜的嘴,就老老实实坐得更正经了。旁边的姬昀给宋安澜捶肩捏腿:“这毕竟是咱们的家事,梅臣不方便插嘴不也正常?”
顾岁寒是腊月的生日,出生时腊梅开得正好,所以她父母就早早给定字“梅臣”。姬昀刚刚自军中休沐回来不久,与她不算相熟,所以还在以字相称。
“你还好意思说!”一提起这个宋安澜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我能有这个孩子?还至于有现在的烦心事?”
男人自知理亏,缩到了一边不接话了,健壮的身材硬生生给他缩出了猥-琐气质。宋安澜还在碎碎念:“宋礼这小子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对了,岁寒,你对我小弟宋礼应该还有印象吧?”
宋礼,当今圣上。但顾岁寒最开始记住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他尊贵的身份,而是因为这名字有一个挺有礼貌的谐音。顾岁寒的嘴角诡异地抽搐了一下,随后被她用毅力硬生生压了下去。她老老实实点头:“知道。”
宋安澜看着她这样子,更加惆怅了:“知道就好,他可真是——唉,算了,此事也算是我的家事,不能光为难你,你也忙着呢,先走吧,我和姬昀再商量商量……哦对了岁寒,你今天怎么回来得如此早,是有什么事吗?”
顾岁寒把陈筑的事和她讲了,宋安澜闻言松了口气:“这么一根刺可算从朝中拔-出-来了,也不知道他在朝中这么久,到底都传回北周那边多少事,你们可要好好审审。至于那个青-楼,直接封了仔细查就行,不用在意背后的人,我帮你们顶着。”
这话说得怪叫人安心的。顾岁寒点头表示知道了,宋安澜看着她脸色有些不好看,叹了口气:“这两天阁里是不是比较忙?看着你怪累的,早些休息吧。”
顾岁寒等的就是这句话。宋安澜和宋礼间感情复杂,亦君亦臣,亦师亦友,她才不想掺和,当场拱手告别,脚底抹油似的转身就溜。
她走到门口时,宋安澜又想起来什么,开口喊住了她:“前段时间定北军的一支斥候巡逻时捡到了这个,埋在沙里了,辨认了一下应该是你的剑,你拿好了。”说罢从旁边拿起一把重剑就丢了过来。顾岁寒眼疾手快地接住,好悬没被这剑带了一个大跟斗:“——我的?”
“对啊,错不了,剑铭上写着呢,这就是你的展锋。”说罢宋安澜挥了挥手,“你先走吧,这边用不上你帮忙——姬昀,你把岁寒送回她房里去好了。”
顾岁寒挣-扎道:“我还想回阁里一趟……”
宋安澜又把眉毛一挑:“回什么回!脸色那么差劲,给我回屋里休息去,青-楼的事我另外派人传话,去去去。”
顾岁寒看她态度坚决,只好把嘴闭上了。姬昀跟在她后面出来,顺手把书房门一起带上。
两人并肩走在侯府的小路上。顾岁寒刚刚醒来时听侯府的家将讲过,这处府邸是盛都朝歌南迁后征用了当地富绅的园林改的,所以不同于模仿旧都皇宫的临安行宫,侯府里假山绿水,白墙黛瓦,颇有江南风情。两人行在夏夜里的蝉鸣中,一路默默无声。
直到顾岁寒所住的那处客房在林间露出了一个檐角,姬昀才突兀开口问:“我妹妹……姬泠的那个案子,查得如何了?”
关于姬泠的叛国案,朝中一直颇有争议。先帝驾崩前,曾金口玉言说要重查此案,但新帝继任后此事一直没能提上日程,直到今年姬昀生辰时才忽然想起来,下密旨将此事指给姬泠生前订了婚的未婚夫谢停舟。
这一安排堪称随意,谢停舟不是刑部也不是大理寺的人,而是姬昀的副将。他固然师出名门,但师门早就隐遁世外,不再涉足红尘事,所以在朝中堪称毫无根基。一无权二无势,他查此案堪称困难重重。
好在姬泠生前人缘还算不错,特别是宋安澜,对她的死始终耿耿于怀,宋安澜所辖的落棋阁中又有不少曾和姬泠关系要好的同僚。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这案子便由谢停舟和落棋阁一起负责。
再说此刻。之前听见姬昀的名字时顾岁寒就猜测过他是不是和姬泠沾亲带故,如今这称呼算是坐实了她的猜想。顾岁寒摇摇头:“抱歉……我近日刚刚接手落棋阁中的事宜,还没来得及细问。谢将军似乎是刚从青州回来,还没来得及和阁里沟通此案细节。”
“好吧。”姬昀失落地叹了口气,目光沉沉,“舍妹的事麻烦执棋阁下多上心了……在下还要回去处理家事,客房就在前方,失陪。哦,对了。”
他又想起什么事,停住了脚步:“舍妹一案绝不简单,落棋阁也并非看上去的那样铁板一块。顾执棋,多加小心。”说罢转身匆匆走了。
顾岁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绿竹掩映中,才返身慢慢往回走。新到手的佩剑,或者说武器——这重剑的形状显然已经不再适合被佩在身上了——沉沉地压-在手中,顾岁寒心中的困惑也随之越来越大。她推开客房门进入屋中,关上了门,将鞋用力一踢甩到一旁,整个人掼到了床上,重剑顺着她的手掉到了一边。
五个月前,她便是在这张床上醒来。周围都是陌生的环境,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甚至起不了床,控制不了四肢,只有陌生的人和太医围着她转来转去。莫大的恐惧吞没了她,她像忘记了来路与归途的小舟,在世事的波涛中恐惧地漂浮。
直到后来,等她身体渐渐好转,宋安澜才来和她讲一些过去的事,试图唤起她的记忆。效果如何先不提,但她确乎是对自己的境况有了基础的认知。
本朝名为“南盛”,相对应的还有“北周”。南盛并非生来就是“南”盛,而是大盛朝被北周魔修所败,南退之后才另换此名。
正因如此,南盛国都名为“临安”,乃是取居安思危,不忘国耻之意。
南盛邻国除北周之外,还有西南妖修群居而立之国,名为“滇国”,但势力弱小,不足为惧。而南盛北周互为宿仇,边境青州、燕州一线常起摩-擦、兵戈不息。
至于暗地里,两国特务机构也时常交锋,此消彼长。最近的一次,便是在去岁九月,北周暗探部门“归雁台”雁主沈和正率领台中数十精英鬼魅一般地出现在距北疆千里之遥的落棋阁总部之内。
事发突然,又是晚上,落棋阁总舵仅有不到五十人值守,且大多都是还未出师的学徒,一时之间人仰马翻。沈和正等人却并不恋战,一路长驱直入闯入落棋阁内库中夺走了南盛的镇国之宝碎曦剑。
这碎曦剑与那空有名头的尚方宝剑不同。碎曦剑是实实在在的杀-器,它是前朝炼器大师林海铮的封炉之作,以乱葬岗下矿脉中的玄铁锻炼两年而成,期间林海铮的两个弟子先后在七月十五跃入炉中祭剑。剑出炉时方圆十里百鬼哀哭,帝都上空的黑云盘旋轮转,久久不散。林海铮看到剑成,大笑三声气绝而亡。
后来人看到剑上光华轮转,阳光照耀剑身时便会反射为无数碎镜般的华光,遂为之起名“碎曦”。碎曦剑的剑胚被无数冤魂滋养数十年,锻剑过程中又先后吞下三人性命,自然煞气非常。南盛人大多修道,但修道之人只要长期佩戴此剑无不被其中煞气影响,最终走火入魔。不仅如此,一般人只要被这剑伤到,哪怕是再小的一个伤口,都会邪气入体,痛苦而亡。修士对此剑或能抵御一二,但也收效甚微。
这剑辗转数人手中,最终落到了张首晟手上。张首晟思量再三,决定将此剑封入落棋阁内库,除非战乱再不取出。沈和正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剑的确切位置,偷出后如虎添翼,杀出落棋阁外,正好遇见了听到消息前来阻拦的张首晟。
张首晟修道百年,心眼多得像马蜂窝,武功却远不如以武修身的沈和正。两人交手数百招,最后张首晟被碎曦剑一剑穿心。
等到当时正在南都休沐的姬泠赶回来时,落棋阁的总舵已经没有活口了。
仓促间落棋阁剩下的棋子们推举姬泠成为新一代的执棋。然而还没等姬泠开始着手策划夺回碎曦剑,北周就悍然发兵,在碎曦剑的帮助下接连攻占北疆青州十三城,作为定北军的军师,姬泠只好暂时放下手里的事,计划着奔赴前线。然而还未等她动身,御史大夫韩玉青就上书弹劾她里通外国,并有往来书信为证。
那书信足有数十封之多,是姬泠的妹妹姬漓自姬泠书房中找出的。姬泠大呼冤枉,先帝看着姬泠长大,自然也不信她能有通敌之举,但无奈实在是多事之秋,只好暂时将姬泠收押宫中,另派小将石沣至北疆前线。
碎曦剑在北周手中可谓是如虎添翼,南盛不能不夺回。先帝勒令落棋阁两月之内必要夺回碎曦剑,务求一击即中。高压之下,顾岁寒——也就是她自己,请缨前往北疆前线,先帝应允。
故事直到这里顾岁寒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之后的事记忆就彻底成为白纸了。据当时在前线领兵的宋安澜说,她先是到青州的落棋阁分舵落了一下脚,随后就越过前线到了已经被攻占的松青府。她潜入后一旬多,北周大军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北周之前埋伏的白棋传回消息说或许是碎曦剑失窃。
收到消息后,宋安澜凭借自己多年沙场经验带来的直觉,悍然发兵反扑。北周军虽然有所防守,但是战阵中再无碎曦剑的力量。这情形愈发印证了白棋的消息和宋安澜的猜测。宋安澜直接兵行险招,放弃守城全军出击,拿回了包括松青府在内的三座城池。
战事至此已是隆冬,北周军失去了碎曦剑的支持,气势一下萎靡不振了起来。宋安澜带了一支精骑,绕后截下了北周军的粮草供应,将足足万石的粮草付之一炬。北周军自此难以为继,逐渐颓败。至元月,北周军夺下的十三城已经全部拿回。
但令人忧心的是,虽然碎曦剑不在北周手上,碎曦剑也不在南盛手上——落棋阁一直没有收到有关顾岁寒半个字的消息。没有碎曦剑帮助,宋安澜也没敢乘胜追击,于是暂时偃旗息鼓。这期间本来该在禁中的姬泠莫名失踪,并在一日后被发现自戕于青州的青州府城楼上。
至于顾岁寒,被人发现并带回临安之后,当今圣上考虑她虽未能成功带回碎曦剑,但至少为战局的胜利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赏赐了不少金银细软。落棋阁里也肯定了她的地位,推举她成为新一代的执棋。
于是,顾岁寒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一代功臣。
“这样也挺好。”顾岁寒心说,“我拼了血汗换来了功勋,然后忘了自己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岂不是相当于没当值却直接拿到了俸禄?”
——这话之前她也和宋安澜说过,换来了宋大将军的一个白眼。顾岁寒将这自动理解为了宋安澜嫉妒她——这很人之常情,她要是知道有人不劳而获也这么翻白眼。但是宋安澜当时的眼神更加复杂,她说:“岁寒,希望你真像你说的这样快乐——唉,你怎么有点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的没什么不好。她心说。想太多容易痛苦。
当然,毕竟接过了落棋阁执棋的活,她还是要意思意思的,别真把落棋阁干垮了,这下她真成千古罪人了——她只是没心没肺,暂时还不想遗臭万年。蒋奚听说了自然也很乐意,忙不迭地辅佐她了解阁内大小事务,她也常在阁里四处溜达,用自己的眼睛暗中观察阁里的人们。
半个月下来,顾岁寒可喜地发现自己在干这行上还是很有天赋的,不愧是别人口中曾经的天才,具体表现在很多事一点就透,不用教试试就会,最重要的事,当武器来到她手中时——无论是什么武器,她都使得得心应手。
这种身怀利器的感觉令她着迷。记忆模糊不清,过去扑朔迷离,但只要她手中抓着可以自卫的武器,她就可以所向披靡。武器于她,就好像船舵之于江船,给她以乘风破浪的勇气。
但这其中有个例外——她将目光移向了被她放在一旁的展锋剑,缓缓坐了起来,将剑拿在了手中,轻轻一拧打开了剑鞘上的搭扣,把剑拔了出来。
她琥珀般的瞳仁里映照着剑身上的剑铭“展锋”二字。这剑是好剑,锋芒毕露;字也是好字,遒劲有力。唯一的问题是,这是一柄重剑。
重剑,顾名思义,沉而大。普通的剑招以刺挑为多,而重剑的剑招则更加接近刀法,以劈砍为主,需要持剑者用躯干力量带动剑身,剑招更加笨重,相应的更适合自身力量刚强,骨干力量更大的武者。
然而这么多天练武下来,顾岁寒对自己的身体一清二楚——她骨架偏小,所有招式都是走快而灵的路子,是绝对不适合用重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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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玉案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