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玉案 一

——临安城,定北侯府——

脸色苍白的少女静静地躺在床榻的最深处。她双颊凹陷,容貌已毁,脸上有纵横数十道伤疤,最深的一道从嘴角延绵到耳根,仿佛一个巨大的,带着讽刺的笑容。

而此刻,她双目紧闭,呼吸也比平时急促,脸上隐隐有痛苦之色,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一直坐在她窗边的定北侯宋安澜听见她的异动,担忧地探身看了看她,帮她掖了掖被角,转头问旁边的医官:“你说,岁寒这是怎么了?”

两个月以前,床上的这个人被落棋阁的同僚从青州城外的大雪里救起。被发现时,她浑身是伤,呼吸微弱,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接到了消息的宋安澜星夜兼程,带着她回了临安,召集了临安城中最好的医官不分昼夜地救治,才把人从奈何桥边上拉回来。

人是救活了,但眼瞅着近两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她却一直在床上昏睡,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医官说她这是在借由昏迷恢复重伤带来的损耗,宋安澜也只好耐下性子,指派了医官婢女在她房中侍候,自己也常来看望,希望能等到她醒来的那一天。

“唉,说起来我小时候和岁寒还在同一处学堂里念过书,那时候我们关系还不错呢。谁知道她最后被落棋阁那个张首晟看上了,大好前程不要跑去做间谍了。”这医官是宋安澜的心腹,她在床边守得无聊,又没有别人,只好逮住医官唠嗑。

医官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道:“顾大人为北疆百姓,冒险潜入沈贼府上夺回被偷走的神剑碎曦,乃是壮举。”

宋安澜一挥手:“壮举是壮举,但这壮举都不为人所知,朝中到现在都以为击退北周主要是我的功劳,想想就烦躁……说起来,这碎曦是不在沈和正那厮手上了,但也不在咱们手上,这算个什么事?你说岁寒醒了之后,能告诉咱们碎曦剑的下落吗?”

这问题显然超出了医官所能知道的范围。她不好作答,只好拐弯抹角地提醒宋安澜:“殿下,顾大人如今身体虽然已经无恙,但医修探过她内府,里面一片混乱,魂魄也残缺不全,很有可能是北周动了什么手段……”

宋安澜挥手:“知道知道,你这话说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不就是岁寒醒后很可能会失忆嘛,但也只是可能不是?”

医官提醒她:“失忆是最好的情况了,大人还有可能心智受损,如幼童痴儿,这才是最值得担心的。”

宋安澜:“……你少乌鸦嘴!”

医官立马闭口不言了。但这话很明显还是进了宋安澜的耳朵,她站起身,在原地焦虑地转了两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问医官:“我昨日不是叫你们请谢停舟过来吗?他擅长这些内府啊魂魄啊什么的,他怎么说?”

医官摇头:“谢将军还在钻研姬……姬泠阁下的事,说晚些时候——咦?”

宋安澜看到她眼中忽放异彩,刹那间猜到了什么,猛得顺着她目光转过身去。床帐的深处,原本闭着眼的少女双眼迷蒙,愣怔地看向帐外。

四目相对。躺在床上的顾岁寒张开了苍白的双唇。

“安……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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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

顾岁寒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中,拿着一把大蒲扇遮着初秋正午的烈日,悠哉悠哉地看院里的小少年们飞檐走壁地练功。

自她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过了五个多月。她昏迷时,医官预言她很可能要变成痴儿,至少也是失忆,没想到这人十分耐造,失忆虽然是失忆了,但没有完全失忆。她还记得一些事情,但更多的事确乎是被她忘了——譬如宋安澜最在意的,碎曦剑的下落问题。

当然,宋安澜也没有气馁,毕竟只要人还活着,什么都好说,指不定哪天记忆就恢复了不是?好在顾岁寒也不是个自暴自弃的,她自醒来起,就有意识地开始恢复自己的体能。用医官的话说就是,失忆的她就像误入人类领地的狼,用时刻磨砺爪牙的方式来保证自己的安全感。

但几个月过去了,她的体力武功固然恢复了不少,内府气息也圆融了很多,不像昏迷时那样凌乱了,但她出走的记忆还是没有要恢复的迹象。

宋安澜几乎要放弃了。就在这时,医官建议她,不如让顾岁寒回到自己曾经熟悉的环境中,指不定能回忆起来点什么。

于是,顾岁寒就回到了落棋阁的总舵中,这个她曾经成长和当值的地方。

落棋阁是南盛知名的特务机构。临安城中的小儿睡不着夜闹时,他的母亲就会吓唬他:“再哭的话,落棋阁就要来抓你喽。”小儿就会被吓得不敢大声吵闹,渐渐安然睡去。

但事实上,落棋阁并不负责管理城中治安问题。它前身是当初为了抗衡愈加猖獗的北周特务机构归雁台的探子而设立的棋部。

棋部原本归于兵部管辖,本朝才在太祖示意下独立出来。太祖驾崩前,下旨将皇位传于年仅十九的幼子宋礼,却把虎符和能号令落棋阁的“棋秤”打包传给了次女宋安澜。

落棋阁中成员皆被称为“棋子”,棋子分黑白二色。黑棋更长于武功,多行刺杀之事,行于夜色;白棋更擅于伪饰,多为谍者,潜伏政要身边,行于白日。所有棋子皆听一人指挥,此人便是所谓“执棋”。

顾岁寒失忆之前,本来只是落棋阁中众多白棋中不起眼的一员。说不起眼其实也不准确,据宋安澜说,她她自入阁后还没出师起,就因为出众的能力而在众多白棋中-出类拔萃,许多白棋都以她为目标暗暗奋斗。正式成为白棋后,她也曾多次自北周朝中窃取关键机密,立下赫赫功劳。

去年落棋阁突遭变故,归雁台之主沈和正潜入落棋阁中,夺走镇阁之宝、凶剑碎曦。顾岁寒的师父、第一任执棋张首晟死于沈和正剑下。当时黑棋中的佼佼者姬泠匆匆接任执棋一值,却很快陷入通敌叛国的弹劾中,最终以死明志,自戕以证清白。

姬泠叛国一案至今还是个悬案,只有她的未婚夫谢停舟以及一些落棋阁中曾经的同僚还在追查此事。执棋一位便暂时空悬,由姬泠的师妹蒋奚暂代。

如今顾岁寒回到阁中。她在阁中积威已久,年前又立下了夺取碎曦剑的赫赫功劳,执棋一位自然由她领下。顾岁寒对自己潜入北周夺剑一事堪称毫无印象,这执棋一职于她而言堪称天降馅饼,砸得她晕晕乎乎。

她不敢在自己这帮“下属”面前暴露自己几乎记忆全无的事实,只好咬着牙硬上,堪称不分白天黑夜地在阁里观察各路人马。一个月下来,她记忆没恢复半成,对阁内各种细务却是熟悉了不少,阁里棋子无论是出师的还是未出师的,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在阁中各个角落神出鬼没的头头。

像她今天这样在旁无所事事地围观没出师的小棋子练功这种事,阁中人早就习以为常。不少小孩还会在她在时格外表现,试图获得这传闻中“落棋阁第一白棋“的认可。哪怕是休息期间,也有不少人一眼一眼地往她这边瞟,眼神含羞带怯的。

顾岁寒笑眯眯地把蒲扇往脸前一放,装作看不见。余光中,院子角落里的阵法忽然微微震动,她偏头望过去,一个黑衣姑娘几乎是从阵法里摔了出来,背上还架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顾岁寒大吃一惊,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黑衣姑娘身边:“小奚,怎么了?”

这黑衣女子就是顾岁寒的“前任”,曾经暂代过落棋阁执棋的蒋奚。她看上去十分疲惫,喘了两口气才说:“没事。师姐,之前和您说的,归雁台潜藏在朝臣中的那个密探,就是他。”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背上的男人。顾岁寒眯了眯眼,才将这张脸和阁中情报册里的脸对上:“……这是陈筑?”

陈筑是朝中-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晋升五品,仕途一路顺风顺水。顾岁寒点头道:“对,就是他。您猜怎么着,他把所有重要的情报都藏在了自己常去的青-楼里了!”

顾岁寒抽了抽嘴角:“……行,挺有才的。你先把他押牢里去吧。哪座青-楼?我和定北侯商量一下要不要细查。”

蒋奚说了个名字,顾岁寒记了下来,随后挥了挥手,示意来凑热闹的小棋子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自己信步往刚刚角落里的那个阵法走去。

这阵法是一处“缩地千里”阵,沿着地脉和其他缩地千里阵相连。只要使用对应的阵诀,阵法的使用者就可以在两个阵法之间自由穿梭,一步千里。顾岁寒来阁中当值之后,宋安澜为了她往来两地方便,特意请了阵修在侯府上也添了个缩地千里阵,让她不必车马劳顿。

顾岁寒伸手按上了半空中的阵法,默默念诵阵诀,脚下便忽然一空,法阵的纹路在她眼前形成了一个漩涡,将她硬生生“吸”了进去。

落棋阁的院子和侯府相距不远,一个呼吸间便能到达,她双脚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缓过法阵带来的眩晕感,就听见十丈之外的书房里传出一声怒喝,惊起一阵飞鸟:“孤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如今北疆战事刚定,时局尚且动荡,更何况阿泠的冤屈还在等着人去洗雪,孤就算再想要个孩子也不该是现在!一来一去耽误至少半年光景,孤如何能放心得下这诸多身外事?”

这声音跟火爆脾气一听就是定北侯宋安澜。说起来,她作为先帝亲生的第二个女儿,如今圣上唯一一个尚且在世的姐姐,本应以长公主相称。但她军功实在卓著,年仅二十五便以军功封定北侯,世人崇她以女子之身定江山,自然乐意以这自血与火中拼杀出的侯位来称呼她。

屋里,一个男声好生劝慰道:“既然不想留就找个日子让太医来开药流掉就好了,何必动这么大气?”

“还不是宋礼那个臭小子!”女声的主人又一拍桌子,顾岁寒感觉自己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震颤,“又是劝孤留血脉又是劝孤不要伤身体坏礼法,说白了不就是想要趁孤怀孕时要了孤的兵权吗?外敌未定就开始对自己人耍手腕,这小子真是出息了!目光短浅,气煞我也!”

男声又劝了些什么,不过这下声音低了许多,顾岁寒听不清了。她思量片刻,走过去叩了叩书房紧闭的门扉,低声道:“殿下,是我,梅臣。”

门凭空打开了。门里,劲装女子放下了施法的手,倚在太师椅上,疲惫道:“来了,梅臣。帮孤来拿拿主意。”

在她旁边,定北侯府的女——不,二主人姬昀,弯起堪称祸国殃民的桃花眼,朝着顾岁寒露出了一个受气包式的苦笑。

当当!本书的主要人物们堂堂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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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玉案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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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陵年少
连载中恩熙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