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旧伤不会改变她固有的武功路数,所以这把剑绝对是不适合她的。那么,她为什么要用这把剑?还是说,宋安澜给的剑有问题,这把剑根本就不是她的剑?
如果是后者,那么宋安澜到底是在故意试探,还是无心之失?
这种事显然是不好直接向当事人求证的,但在这里干想显然也不会有结果。顾岁寒将目光重新投回了剑身上。这把重剑是用黑铁锻造的,整把剑足足有两掌宽,半身长,夜里不经意看过去时,黑沉沉地仿佛将周围的光都一口吃进去似的。
她起身走到床边,支起窗框,用天光细细打量起这把剑来。这一看之下,作为武人的本能让她真是越看越欢喜——这剑身虽然笨重,锋却开得很锋利,折射着冷冷的光芒;剑上隐隐有冷铁掺杂着灰尘的气味,说明这剑应当有一段时间未曾使用了,剑面上却很干净,没什么铁锈的味道,连暗纹里都没有血垢堆积……等等,暗纹?
顾岁寒眯起眼睛,细细看了起来,才发现了这剑上的玄机——她将剑柄上防滑的麻布条拆下来,里面金属的部分竟是被纵向一剖为二的。她来回试了两次,最终将剑柄向两边打开的同时使一个上下拆开的巧劲,重剑便顺着这力道拆分成了两把长刀。
顾岁寒颠了颠刀,发现虽然用起来还是有些别扭,但是顺手了许多,双刀也更适合她的武功路数,遂十分满意地收下了,将最开始的重剑理解为了曾经的自己为了方便携带双刀而设计的机关。她拿着新武器在房里试了两招,刀风过处烈烈作响,刀锋处的一线银光好似能割裂空气似的所向披靡,收招时带出的刀风甚至将远处烛台上的烛芯都削短了一截。
她满意地将双刀又合回一把重剑,抱着它躺回了床上。
自醒来之后,顾岁寒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安心。什么宋礼姬泠的烦心事都离她远去,连失去的记忆好像也不再是什么大事。
如果——她心里萌生了一个小小的念头——如果她现在辞去执棋一值,把这个位置还给蒋奚,自己就拿着这把剑,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个小房子,无事喝茶抚琴,旧伤发作时就往榻上一躺昏个十天半月的养伤。就算哪天死那里了,也算是魂归天地,岂不也算一件美事?
“可是,”她心里有一个声音细细地说,“你真的能就这样放心一走了之吗?”
——是的。固然从北周的表现上可以判断,她夺走碎曦剑的任务应该是成功了,但是碎曦剑也不在南盛手上。只要这剑一天没在南盛朝廷手中,就是多一天的祸患,倘若被哪个坏藏祸心的人捡走,那更是能挑动一方风云。至于落棋阁,虽然蒋奚是个勤勤恳恳的牛马,但阁里去年刚刚元气大伤,正是百废待兴之事,她总归不是很能安心。
最重要的是,姬泠和宋安澜——虽然她已经记不清以前的她们了,可是直觉告诉她,她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如果是朋友的话,她是不是应该伸出援手呢?
至少……姬泠,这个她曾经的师妹,身上的冤案还没查清楚,她是不是应该协助一臂之力呢?
她看着头顶水色的床帐,头疼地翻了一圈,脑袋里两个念头此起彼伏打架,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煎熬得她心里有股火在烧似的。就这么想着想着,她渐渐地睡着了,做了一宿乱梦,醒来后也不记得做了什么,只觉得脑子像被展锋敲了似的疼。
但她昨晚关于她和姬宋二人之间关系的猜测,很快被宋安澜推翻了。
“岁寒,我知道你之前和檐雨关系可能有点僵,但是,”早上,宋安澜把她叫起来一起用早膳。桌上,她身体微微前倾,真挚地直视着顾岁寒,“阿泠这个事情牵涉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别的不说,就算是为了大盛,为了我,能不能请你暂时放下以前和阿泠之间的龃龉,多多费心查查阿泠的案子?”
顾岁寒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和姬泠关系不好吗?”
可是,可是……她拼命在脑中搜寻关于姬泠的回忆,发现自己真的半分关于她的记忆也无,所有对她的了解都源于醒来后他人的描述。这个认知让她骤然有了一种一脚踩空的感觉,仿佛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
觑着她难看的神色,宋安澜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她的什么伤疤,忙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从阿泠那里听说的。”
她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认真道:“你知道的吧,阿泠从落棋阁出师后不久就来我的定北军里做军师了。说是军师,其实是落棋阁放在定北军里的一个信息桩子,很多白棋从北边传回来的消息都要从她那里经手,所以她平时也挺忙的。我只是有几回听她说的……”
说到这里,宋安澜的表情复杂了起来,斟酌着词句说:“她说以前不是很喜欢你,因为……因为……唉,我是个粗人,我就直说了吧。”
她纠结半天词句无果,自暴自弃了起来:“你比她早两年入阁,原本是在黑棋部修习的。但你轻功练得一直不行,所以最后还是转了白棋。
“你转白棋的时候她正好刚刚进白棋。你也知道的,你天资比较好,阁中次次小比都是白棋第一,她……不太自在,后来她转去黑棋了,你俩不一起小比,她跟你的关系才好起来。不过现在看你意思……或许她一直是自己闹别扭,没跟你说过?”
顾岁寒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还是毫无印象,诚恳道:“或许吧,但我真的不记得了。”
听见她说“不记得”,宋安澜看着她的脑袋,忧愁地叹了口气,随即听见顾岁寒又开口问:“所以,殿下的意思是……阿泠曾经是白棋,后来转去黑棋了?那不是跟我正相反吗。”
“嗯,对呀,”宋安澜顺口答,“你俩可有缘分了,还是表亲呢、阿泠的母亲顾云华是你的姑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俩小时候应该还认识吧。”
这个信息让顾岁寒表情崩裂了:“啊?”
“对啊,你小时候就挺聪颖的。阿泠的父亲对她要求严,老拿你做比,所以长大以后阿泠才总拿你做比较折腾自己吧——当然,后半部分是我猜的,阿泠没直说过。”宋安澜耸耸肩,身上的轻甲随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不管怎么说,阿泠这件事还请你多多费心了,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我都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拜托了。”
顾岁寒疑道:“那……姬昀将军、谢停舟将军呢?”
这两人一个是苦主兄长,一个是苦主的未婚夫,难道不是都被她一个记忆全无的前“竞争对手”靠谱吗?
“这个,”宋安澜面露为难之色,“阿昀的事我确实要抱歉,他要去西疆查一件更重要的事,所以暂时无法随行;至于谢停舟……说真的,我不是十分信任他。”
“阿泠因为通敌而被诬告,但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可是落棋阁被袭、阿泠书房中来路不明的信件,这两件事背后必另有主谋。谢将军虽然是阿泠的未婚夫,但两人之间并非两心无间,两人的婚约其实是阿泠用于请他出山镇守西疆的手段之一。”
听到这里顾岁寒没忍住打断:“‘请他出山’?”
宋安澜神情复杂:“对……或许你之前听说过,谢停舟虽然幼时在临安长大,但他很快就到名山青城去学艺了。后来滇国忽然对西疆发难,虽然滇国小而弱,但妖族中有很多旁门左道之士,尤擅阵法蛊虫之类。北周魔修身强体壮,我朝自南退后为求复国,一直在民间推行体修,阵法心术之类的反而荒废了……”
顾岁寒:“所以就需要一个擅长阵法的人帮忙镇守西疆。”
“对,”宋安澜呻-吟了一声,“谢停舟拜师青城山的无有真人。无有真人是当世阵法大师,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他早早便已立誓不入红尘。所以阿泠就找到了他的关门弟子谢停舟。”
顾岁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偌大一个盛朝,曾以修道为尊,如今却因亡国之危而推行武备到举国上下找不出一个好使的阵法术士……确实很难说是好是坏。
“但是这个无有大师,”宋安澜强调了一下“但是”,“据传言他曾有一个北周的爱人,这就是我不信任谢停舟的原因。当然我也不是给他定了罪,他毕竟是镇西军的副将,我相信阿昀的眼光不会有大问题。我只是提醒你,此次宋礼虽然指派他协助你,你也要多多提防。”
“是。”顾岁寒应了下来。之后两人就没再说什么闲话,镇北军中有人来找宋安澜,军机要务不方便说与外人听,顾岁寒自觉地埋头吃饭。
宋安澜在北地驻军久了,饮食习惯也随着走,简单一道炒青菜里加了致死量的盐巴,杀得菜盘里都是水。顾岁寒虽然受伤之后味觉不甚灵敏,但也吃不惯这重口,所以一味地吃干馒头,几口下去就饱得差不多,匆匆告辞了。
走在侯府的小路上,她本来想回房休息休息,但想了想脚步又拐向了缩地千里阵。既然早上顾岁寒都开口请求了,姬泠的事她自然要多上份心。她决心今天去阁里找负责此事的人细细问问。
过阵法时有一种被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的感觉,出来时顾岁寒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北周奇袭一事之后,落棋阁就从原址搬来了现在这个小院,院子本身的风格跟定北侯府很像,但是这个院子的地基上叠了空间法阵,所以显得格外大。顾岁寒环视一圈周围,决定还是先找阁里的百事通蒋奚。
走在去蒋奚值房的路上,不远处的一个小院门外,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见她过来,眼睛一亮,屁颠屁颠地赶上前来:“执棋!执棋!我们家公子找您!”
顾岁寒停住脚步,思索了一圈愣是没想起来这“公子”是谁。她在阁里闲逛数日,隐约记得此处应该没住人才对。但她又怕是自己记错了地方,不敢细问这小厮以免露了尴尬,只好微微颔首:“带路吧。”
一进院门,一股水汽就铺面而来。这小院地势微微下陷,借了外面大院里的活水造了一口小小的瀑布,水声泠泠作响。顾岁寒正感慨这“公子”还怪有品味,就见那小厮停下脚步,手引向前:“执棋大人,我家公子平日这时应该在画符。公子画符时不喜我吵闹打扰,还请大人自行前去,小的先告退了。”说罢垂手立于一旁,显然是不会再向前带的意思。
不让自家小厮打扰,却让我一个外人来找,这是什么道理?顾岁寒一头雾水,顺着廊道一路向前,竹林深处有一处小亭,亭中人背对着她席地而坐,一身缟素,垂手提气落笔,笔势缓慢而沉静。
顾岁寒虽记忆所剩不多,但是做白棋的敏感还在,认人几乎是过目不忘,这个背影她有印象——她刚刚醒来时,宋安澜曾将谢停舟请来府上帮忙诊治。他来时顾岁寒还在昏睡,但他走之前,她听见了对方和宋安澜交谈的声音,微微将眼睛睁开了一个缝,就此记住了此人的背影。
原来这“公子”是谢停舟。他在京中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宅邸,为什么要跑落棋阁的值房来?
说是这么说,她看着对方画符行云流水般的气势,还是停在了十步之外,担心自己贸然上前打断谢停舟画符时的那股气劲,让他功亏一篑。没想到对方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脚步,画完那笔后就将笔架到了一旁的笔山上,转过身站起来来行了一礼:“顾执棋安好。”
随后一手揽袖,另一手平摊,掌心向上,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竹席,很明显是邀请她坐下来长谈的意思。顾岁寒顿了顿,走上前去,顺着他的手坐了下来。待她入席之后,对方一挥手,桌上的笔墨纸砚便自动归纳至一边。他又从旁边取来一套茶具,布好后为她上茶。
顾岁寒就这样看他动作,闲聊般开口:“谢侍棋好雅兴,方才画什么符呢?”
“只是平安符,没什么用处,时常练练修身养性,让自己不至于手生罢了。”说这话时谢停舟微微前倾为她上茶,棕褐色的茶水随着他的动作从玉色的壶嘴流出。注意到她的眼神,谢停舟微微一顿:“——在下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执棋一直盯着看。”
其实她是在看他的手。不过顾岁寒没解释,随口道:“谢侍棋生得好看。”
这是实话,谢停舟眼似平湖,鼻若悬胆,脸色白净,手也很修长,虽然说不上潘安宋玉之貌,但也长得赏心悦目。没想到被她这么夸,谢停舟脸色微微发红:“在下,在下……执棋谬赞,在下只是能堪堪入目罢了,执棋用茶,这茶是家师赠予在下的,滋味甚美。”
顾岁寒拿过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她对品茶也不甚了解,不过这茶回甘悠远,比宋安澜那个粗人府上的大叶子茶强出不少,于是赞叹道:“好茶。”
她喝茶时,谢停舟也在观察她。他出山时顾岁寒已经出师好几年,成了一个在北周神出鬼没的间谍,所以他对她的了解完全来自姬泠。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冬夜,他们俩并肩坐在房顶上,面前是一片不见边际的雪原,回头可以远远看见青州府的瞭望塔。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隐隐有定北军巡逻的声音传来。
姬泠抱着酒壶,面色微红,眼神却很清醒。她看着前方,明明视野里什么都没有,她的目光却像穿透了千山万水一样澄澈而惆怅。
她说:“停舟,我感觉,我又被困住了。”
过签啦!浅浅爆更一下!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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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玉案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