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吴这句话问完,气氛一窒,四下更加暗了几分,仿佛天色也随着山神的心情变化而变化。
卓琰此时倒恢复了冷静,他趁着打量山顶的功夫,细细回想这一路走来的经历,心里有了主意,等玄武再次看过来时,他开口道:“我可以答应对博,但也有一个条件。”
玄武摸了摸下巴,没有立刻答应,只道:“你且说来听听。”
“由我来决定何时开始对博,如何?”
玄武一听,立刻喜笑颜开:“自然可以。”
卓琰点头,与鹿吴对视一眼,尔后目光在天池里的玄武倒影处停留了一瞬,便抬步走到桌边坐下。
玄武布好棋,道:“我等着你说开始。”
“好。”卓琰笑了笑,瑞凤眼微眯,显出几分狡黠来,玄武愣了愣,没等反应,卓琰便继续道,“从我赠送陆博棋盘给你开始,在你的小院中下完的那一场,即是第一场。”
玄武立刻道:“我不同意,你这是耍奸!”
卓琰立刻反驳:“如今这方天地,想必还属人间范畴,那么我很好奇,山神是否仍受六道规则管束?使用神力更变时间,算不算破坏天道?晚辈愚钝,但也知道取而不出,恐怕不合因果定论,若论耍奸,山神亦不逞多让。”
鹿吴行到玄武身后,仍旧站在天池边,稍稍隔着些距离观棋,对他二人的争论不置可否。
卓琰看玄武脸色阴晴不定,继续道:“何况不是说好三局两胜?我平日里也只当陆博为消遣,并未潜心研究,山神钻研八年,难道连这点把握也没有么?”
玄武被架上了火堆,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好,只能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过了好一会儿,才硬邦邦地出声:“答应你也无妨,不过方才我只说你赢了便可过关,可没说输了要怎样。”说到这里,玄武见卓琰脸色微变,顿觉扳回一局,心情大为舒畅,笑道,“你若是输了,我要你永远留在这鳌背山中陪我解闷!”
卓琰眉头一跳,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道:“依你便是。”
玄武见他答应,心中有些狐疑,为防卓琰又出新花样,于是点着棋盘催道:“可以开始了么?”
“开始。”
卓琰话音落下,玄武便急不可耐地递出玉茕,两人立刻你来我往地对博起来。
鹿吴不懂陆博,只稍稍看了看,便背过身面向天池,他垂头看着水面倒影,过了好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天上星辰分布,很快便明白了卓琰的意思,不过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耐心等这一局结束。
一局陆博通常不会花费太久,星辰尚未转移,胜负便已分出,玄武抚掌大笑:“你输了!”
话音刚落,鹿吴一脚踢出一个石块落入了天池里,水波荡漾,倒影顿时变得凌乱,下一刻,一股巨力带着水珠从天池飞起,直击鹿吴面门。鹿吴早有准备,施施然飘开,正落在卓琰身边。
卓琰站起身,看着面色阴沉的玄武,笑道:“我说呢,神明皆在神界,便是青鸟也只能以仙躯行事,无法脱离飞禽身体的束缚,这樊桐山尚处人间,怎么会出现山神本体?在石径初见时,我便观你与石头无异,到此处,你亦融于草木之中,可见阁下非神非佛,非仙非妖,非人非鬼。”
玄武起身,冷声道:“若我非神,又如何变动一山之光阴?”
“神明是天地规则的制定者,身上会受更多的约束,不可能任意为之,况且就算是真正神明降临,也不能擅自违反天道,哪怕昊天有意,也需得以神旨之名。”说到这里,鹿吴难免想起那道针对截教的神旨,不由皱起眉头,神色也变得冷淡,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你之所以能够随心所欲地更改昆仑山的四季,是因为从渡过弱水开始,我们便跌入了你的幻境之中——水中影才是真实的世界,你只是玄武,即便沉溺于幻境人形,也终归成不了叶神尊!”
“叶神尊……”玄武本要辩白,听到最后一句时,蓦然如遭重创,不禁踉跄着后退两步,到了天池边缘。他回头愣愣看去,水中龟蛇与他对视,伸着头凑近水面,目中露出艳羡之意,在龟蛇的嘴巴触碰到水面时,波澜骤起,这方天地顿时化为碎片,纷纷扬扬消失在虚空之中。
尘埃落定,卓琰和鹿吴依旧站在鳌背山顶,然而眼前的山神已经变成了玄武本体,正痴痴地看着水面。
卓琰上前几步,只见水中是一个白衣束冠、手执神剑的天神,他站在云雾环绕的宫阙之间,神色空明冷清,不知在观望何处。
初次相见时,鹿吴察觉到山神容貌很是熟悉,但因气质不同,所以迟迟不曾认出,直到卓琰方才提示,他才终于记起山神与古天神画像中的北方真武大帝叶光纪十分相似。尔后在天池边,鹿吴发现山神在水中的倒影正对应着四象星辰中北方玄武的位置,他几乎确认了真相,只是彼时卓琰正在与玄武对博,鹿吴便想着多留几分情面——卓琰赢了,玄武放他们离开,则皆大欢喜;卓琰若是输了,那么鹿吴必然不能让第三局开始,所以势必要捅破玄武的幻梦。
至于揭开真相后会面临什么,鹿吴却不确定,他已经做好了对战的准备,没想到玄武心不在此,只顾着看水中留下的影子。
过了好一会儿,玄武才道:“你们走罢。”
话音落下,一道门出现在天池旁,门内有高山浮于水上,皆被茫茫大雪覆盖,想来就是昆仑第二层,阆风巅。
玄武神情萎顿,让人不由心生同情,但卓琰一想到他将自己和鹿吴困在幻境中长达八年之久,所有的怜悯便一扫而空,于是拉起鹿吴,毫不迟疑地踏进门中。
两人落在了雪地上,回头看去,门已经消失无影,卓琰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条单向道,从踏入四方之门开始,似乎就没有了回头路,他虽无退意,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是寻仙之人中途后悔,他该如何回到凡间?”
“人间关于昆仑的传说很多,但里间是何景象,却众说纷纭,从无定论,便是鸿鹄也只能从碧霄仙子那里得到少许消息,或许这条回不了头的路便是原因。”鹿吴想了想,又道,“其实若没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恐怕走不到这里,心性既无比坚定,那就不会半途而废。”
卓琰点头,赞同道:“若侥幸未死,定然要一直向前,毕竟已经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顺着缓坡来到水边,如此冰天雪地,大河上竟毫无冰冻痕迹,鹿吴不禁道:“从前去北海,极北的海面上会浮着冰山,与这里看上去倒颇为相似,不过这里都是真的石头山,只是覆盖了白雪而已。”
“那海水应该很冰罢,与冥海相比又如何?”卓琰一边说着,一边蹲下去用手探水,甫一碰到,便惊奇道,“竟一点都不凉,还有些温热。”
“北海水很凉,这里应当是温泉河,不过这么宽,确实很少见。”
“阆风巅可是昆仑第二层,出现什么都不奇怪。”卓琰说罢,拔出离火剑,在岸边划出两道痕迹作为标记,尔后从芥子囊里取出一只纸船放到河上,纸船立刻变成小舟,与碧游宫设在冥海上的小舟一般无二。卓琰率先跳上去,尔后朝鹿吴伸出手,道,“来。”
鹿吴一怔,下意识要说自己可以上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不该拂他人好意,便搭着卓琰的手上了船。
“昔有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天倾西北,因而日月星辰聚集于此,而地不满东南,所以江河奔流往东,由此可见,天柱该在极西极北,大河的源头。”卓琰一边说着,一边捻诀,小舟由符咒所化,立刻溯流而上,在水面上划出阵阵褶皱。
鹿吴坐在船头,听见卓琰的话,他半侧回身,束发的青丝带北风吹着拂在了脸上,给面若白雪的脸上增添了一丝生机。
卓琰一时看得呆了,只见鹿吴嘴唇开合,却并未听进他说的内容。
“卓琰?”鹿吴站起身,奇道,“你在发呆么?”
卓琰垂头清了清嗓子,道:“可能是。”
鹿吴目光落在卓琰通红的耳垂上,问道:“你很冷?”
卓琰连忙摇头,只道:“你方才说什么?”
“唔,我说,水麒麟喜好冰潭,我猜测这条河的尽头并非不周山,还需沿路探查,找到那条冰河才好。”
说起正事,卓琰立刻收起心中那份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心思,道:“我倒不担心找不到不周山,但从玄武来看,显然过门的要义并非是以仙法战胜守门的神兽,樊桐山之门开启的钥匙是打破玄武的幻境,不知水麒麟会是什么境况。”
鹿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道:“麒麟是仁兽。”
“但毕竟担这守门的职责,再仁慈,想必也不会拱手放我们通过。”卓琰笑着摊手,“既然都是一筹莫展,看来只能按我们一路走来的习惯了——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舟飞快地绕行在山川之中,卓琰与鹿吴闲散地说着话,问及塔克镇的事,鹿吴仍旧不愿意说,但谈起千年之前,他却很是乐意开口,卓琰便靠在船尾,将手搭在船边,指尖触在温泉河面上,一边拂水,一边认真听着鹿吴回忆截教往事,目光不自觉总是落在那根飘起的青带上。
然而不等卓琰看清自己的内心,一天已经过去,小舟上的符咒灵力将散,温泉河的源头依旧遥不可及,路上也未遇见冰河的踪迹。卓琰将船靠在岸边,正要取用新的纸船,眼神在不经意间扫到岸上,登时一个激灵,他连忙直起身,道:“怎么回事?”
鹿吴回头,顺着卓琰的目光看去,正见冰雪之中那两道刺目的墨痕,眸色亦是一凝:“这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昔有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天倾西北,因而日月星辰聚集于此,而地不满东南,所以江河奔流往东——改编自《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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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