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便这么一直在他床沿守着,每隔一会儿便给他擦拭额头脖颈渗出的冷汗,又蘸了水给他润润干裂的唇。李太医还嘱咐每次待他发完汗后便擦干,再换身干净衣裳,这便出门去换霍满进来。
实则小满见她如此耐心细致,很想将这差事也交给她来做,但想到霍承煜极抗拒被人瞧见身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来日方长,他想着。
待叶蓁蓁出了房门,小满便掀开搭在他身上的薄被,轻轻抬起他身子,在他身后垫了靠垫。而后依次褪去他中单、亵衣、亵裤,将他身上汗水亦擦拭干净,又给他腰部重新抹上药油。
便是动作已然很轻,霍承煜还是在腰上传来的阵阵疼痛中苏醒过来,见身上不着寸缕,惊恐之感霎时便涌入脑海,下意识将掀开的薄被再搭在身上。
“哥,是我……是我,”小满急道,“已叫叶典衣回房歇息了,我来给你换身衣裳。”
霍承煜见是小满,便长吁一口气,因记起昏睡前是叶蓁蓁在照顾他,迷迷糊糊间也感受到似是她轻轻给自己按揉腿部,眼下光着身子,便担心被她瞧见什么。
“我有分寸,你担心什么?”小满无奈一笑,便给他穿上亵衣亵裤。
霍承煜强撑着直起身来,“我自己来吧,李太医可说了……多久能下床行走?”他急切问道,他素来要强,这般一直躺着养伤,叫他自觉无能。何况,昨日城外被捕那几名逆党,不知是否已吐露实情。
“至少二十日,”小满应道,“哥,你这阵子就好好躺在床上歇息,这腰伤不养好,你日后便是想行走都难了!且太医吩咐过,待你伤好些,便要多饮水。”
“哎……”霍承煜闻言便是一声长叹,“昨夜城外抓捕的逆党,务必严加审讯,所有法子尝过一遍若还不开口,便换我去审。”他实则仍放不下公事。
“此事用不着你担心,怕是再过几个时辰就全招了。”小满笑道,却似笑里藏刀。霍承煜升任监察院提督至今已两年,审讯之事早无须他亲自出马,叫下头的人去办便可。除非真遇到几个骨头硬得不能再硬的,才配得上他出面亲审。
待穿好衣衫,霍承煜这便拉了薄被就要搭上去,小满却阻止了他的动作,“眼看就要入夏,这几日天渐渐热了许多,别搭了。”
“督主,圣上眼下已出了宫,要来府上看看您,大概半盏茶工夫便要到了。”门外内侍进来通传道。
昨夜楚王余党尽数落网,监察院霍提督出手,便是出其不意,干脆利落。这差办得甚是漂亮,赵琰心中欢喜,得知霍承煜旧伤发作,便又担忧起来,东方既白时他便出了宫,就要来霍府看他。
“快,给我上妆。”霍承煜无法起身,便用被子将身子再包裹起来,凝神闭目,这便示意小满帮他敷上粉,涂抹唇脂。
实则他骨子里素来不愿做这等媚主讨好之事,但赵琰是主他是仆,即便如今他贵为监察院提督,可自称一声“臣”,这规矩亦不能废。况且,赵琰甫一得知他受伤,便屈尊降贵来府上看望,以病容面圣,实乃不敬。
小满便迅速用温水给他擦洗面容,而后匀好粉均匀涂抹上去,又点了暗红唇脂,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唇线,细细临摹。
平日里这妆便都是小满给他上的,整套动作十分娴熟,不消一刻,镜中便现出一张英俊却透着妖冶的男人面容,分明还是那张脸,却多了凌厉魅惑,映着暗红唇色,面容上的憔悴掩去许多,却多了几分沉凝之感。
很快,赵琰便驾临府上,叶蓁蓁便领着一众内侍仆从于门外跪临,二人眼下虽是假凤虚凰,她却俨然是这府上女主人。
“都起来吧。”赵琰示意众人起身,神色威严下,却望向叶蓁蓁亲和一笑,这便向着霍承煜卧房行去。他出宫特意换了身玄青色圆领广袖文士常服,却依旧难掩俊朗面容上眉目间的矜贵之气。
见赵琰已行至门前,霍承煜这便挣扎着就要从床上起身行礼。
“你伤在根骨,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赵琰急道,甚至没有吩咐贴身内侍,便亲自上前制止他。
“君臣有别,陛下勿要这般。”霍承煜心下惭愧,垂下头,嗓音低沉中透着隐忍。
“同我还用得着说这些?阿煜与我到底是生分了。”赵琰无奈轻叹,甚至未以“朕”自称。想起此前不允他去北疆之事,自那之后霍承煜虽仍对他十分忠诚,但这忠诚之下却处处透着恭敬客气,甚至是疏离。
“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实不敢再言其他,”霍承煜缓缓道,“昨夜楚王余党皆已落网,眼下只待其招认。”
“你身子不适,为何还要亲自出城去追?你已是监察院提督,许多事本不必亲力亲为,吩咐下头去做便是。”赵琰望着他,语气里透着关切,脂粉唇脂可遮掩面容的苍白憔悴,却掩盖不住眸光中的疲态倦意。
“一点小伤,叫陛下挂怀,是臣之过。”霍承煜回望他,神色恭敬。
“你好生躺着歇息,这几日勿要乱跑,旁的事都暂且放下,什么时候彻底养好伤再说,”赵琰无奈,“有没有什么想食的?我叫御膳房做给你。”知他有诸多旧伤,忌口自也很多,可一点像样的吃食都不进,怕是伤还未养好身子就熬坏了。
“府上什么都有,怎可劳烦陛下费心?”他缓缓道。
“不劳烦。”赵琰此行又带了太医前往,询问霍承煜眼下可食之物,便吩咐御膳房准备。
亟待出了房门,便见叶蓁蓁正候在门外。见赵琰出来了,她便又躬身向他行礼。
“叶典衣,这些时日在阿煜府上可还住得习惯?”赵琰询问着,微微一笑,想着霍承煜是榆木一棵,油盐不进,便想从叶蓁蓁身上下下工夫。
“回陛下的话,臣妇一切都好,衣食住行,霍提督皆不曾亏待。”叶蓁蓁道,眼下婚仪已成,出于规矩,她在赵琰面前便以“臣妇”自称。
“朕还是晋王时,阿煜便来了朕身侧,那年朕和他都才将将十八岁,这些年风刀霜剑里走过来,他所经历的朕最清楚,”赵琰说着,神色严肃却也真挚起来,“若非家门遭难,他原是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可惜……朕不能允他上战场实现往日抱负,便只愿他日子过得顺遂些,平安喜乐。”
叶蓁蓁闻言,亦面露遗憾怜惜之色。聪慧如她,却也不明白,赵琰身为天子,为何忽然同她说起这些。
“朕清楚他的为人,有勇有谋,行事果断,却也心思细腻。经历这许多,依旧行事磊落,不曾怨天尤人。他自幼生母便弃他而去,霍家覆灭后,他已无亲眷在世,你与他既已结为夫妻,便是缘分,朕愿你二人今后平安喜乐,”赵琰缓缓道,“你若好生待他,他定不会负你。”
叶蓁蓁点头称“是”,便又向赵琰行了一礼。适才赵琰所说涌入脑海,她便觉心头一阵涩然。拜别赵琰,这便推门而入,只见霍承煜此刻正半靠半躺在床上,他眼下实在没有食欲,实则昨日午后至今,他已许久不曾进食,便觉晕沉沉的。
叶蓁蓁这便在床沿坐下,拿了布巾轻轻拭去他额角细汗,柔声问道:“督主还是进些食吧,霍副使吩咐厨房做了些清淡小菜,小女这便端来?”
“食不下……再等等吧。”霍承煜缓缓道,食得多了难免想去净房,他眼下难以起身,这等私事上他又不允旁人贴身照顾,故不敢进食。
“那再喝点水吧?”叶蓁蓁猜到他难处,便也不再相劝,眼见他双唇便是抹了唇脂也能瞧出干枯起皮,便又舀了一小勺水喂给他。
霍承煜配合地喝下,又抬眸与她四目相对。此刻脑海里涌入昨夜同她的对话,不禁思绪翻涌,便沉声道:“你既不信我昨日所言……现在便去寻柳晏和问个清楚吧……他眼下还在弘文馆,离此不远……”
叶蓁蓁闻言,不禁愣了一瞬。她实则昨日便想去寻柳晏和问个清楚明白,从他进京赶考至今,她都还从未见过他。眼下霍承煜既允了,不论是何情形,她觉着他们都该见上一面了。
“哥,她眼下既是你夫人,是霍府的女主人,你怎还叫她去见旁的男子?”小满急了,简直恨铁不成钢。
“随她去,她有权自行了解清楚。”霍承煜闭上眼眸,虽如此说,但见她毫不犹豫地便出府去了,心下仍有些涩然。
弘文馆距霍府不远,不多久便到了。柳晏和从外地赴京赶考,京中并无亲眷,故眼下虽已高中探花,但正式任命还未下来,便仍在此处下榻。
叶蓁蓁这便下了马车,家丁打扮的番子便上前通传,只称是叶家之女的有事寻柳晏和柳探花,并未涉及监察院。
叶蓁蓁便候在馆外,等了有一会儿,方才见那熟悉的身影缓步走出。她掀开帷幕,但见柳晏和一身月白色圆领广袖文士长衫,长身玉立,衣袂翩跹,恰似谪仙一般。叶蓁蓁凝望着他,却觉熟悉而陌生。
“蓁娘,你怎……怎寻到此处来了?”柳晏和见她到此,眼神里有一瞬的闪烁,片刻后似意识到什么,“借一步说话。”
叶蓁蓁便随他一道寻了个僻静无人处,实则她出门本就帷帽遮面,不想被人瞧出身份。
“恭贺柳二哥高中之喜,多年寒窗终如愿,愿你今后仕途坦荡,一切顺遂!”尚未待他开口,叶蓁蓁便先道。
“蓁娘,你与监察院提督霍承煜成婚之事,可是真的?”柳晏和望向她,眸中闪烁着光亮。尽管他二人婚仪并未大操大办,但监察院提督娶妻,自是街头巷尾的热议、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事是真,但我二人不过假凤虚凰,此婚事非我、亦非他所愿。霍提督承诺过我,待这阵风头过去,便会放我自由,今后两不相干,”叶蓁蓁道,对上柳晏和明亮双眸,又问道,“柳二哥,你如今已得中探花,当初的承诺可还作数?”她询问的,自是他此前承诺待他高中便上门求娶她之事。
“监察院是什么地方,他霍承煜是什么人?你可知晓?”柳晏和却并未正面回应她的询问,说起监察院,俊秀面容上神色便严肃起来,便是那双素来含笑的桃花眼,此刻亦没了笑意,“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多少七尺男儿进去便出不来了,他说放你走便会放你走?他拿什么证明?!”
他语气间含着急切,便回想起了那日殿试时,与立于金銮殿上、圣人身侧那一袭黑色蟒袍的男子的片刻对视。
“我在霍府这段时日,他不曾亏待我分毫,我瞧他,是个言出必行的。”叶蓁蓁坦然道,听闻柳晏和适才所言,不知怎的却是不悦起来。
“我只恨,未能早些高中,若如此,你便不必经历这一遭!”柳晏和脑海里浮现霍承煜望向他时,那迎面而来的威压之感,以及此前那些关于他的传言,便是一阵恐惧。望向叶蓁蓁的眼眸里,深情无限,似有关切、悔恨和不甘。
没有女子能逃过这样一双眼眸,叶蓁蓁望着他的眼,不禁潸然泪下,“总之,这是他对我的承诺,若我与他顺利合离,你可……可愿兑现当初誓言?”
柳晏和闻言,却回避着她真切目光,一时语塞,“我们……我们都不是当初的懵懂孩童了,京城里波谲云诡,你这些年身处宫闱,许多事远没有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况且,你同他才相识几日?你凭什么信他?”他闪烁其词道。
“我只问你,当初誓言可还算数?”叶蓁蓁秀丽双眸,泪水仍在落下,“柳二哥,你是不是定了旁的亲事了?”
“不……不曾。”柳晏和下意识出言否认,躲避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赵琰待承煜还是很好的,君臣二人算彼此成就。蓁蓁该发现探花郎的真面目了,旧时青梅,或许已不是良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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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