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抬眸,望向他俊秀面容,捕捉到他眸光中的闪烁,便又闻他道:“殿试之后的事了,也就是几日之前,礼部尚书裴慎有意要招我为婿,与他的嫡出女儿裴月芝定亲,如今尚未过礼,便都还未定下来。”
叶蓁蓁不是没瞧见他说话时的闪烁其词,只许多时候,人总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柳二哥,你是如何想的?”
“蓁娘,我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么?”柳晏和望向她,收回适才的恐惧和一丝微不可查的慌张,一双眼眸却似秋水荡漾,“这些年你身处宫闱,我一直记挂,午夜梦回,便都是你的影子,只……”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道,“只裴家是当朝权贵,裴家女儿更是当今皇后的嫡亲表妹,我只怕……这桩婚事难以拒绝,裴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不是你我能得罪得起的。”
“所以,这桩婚事你是答应了?”叶蓁蓁冷声道,她实则只想他给她一个肯定回应,若他表明自己抗拒这桩婚事,想娶之人只有她,她便是排除万难也要争取和他走到一起的机会,若这桩婚事是他所想所愿,她便不再纠缠。
“不……我还未应下来,只要还未过礼未正式成婚,便还有转圜的余地。”柳晏和又道,似是想稳住她情绪。
“你若不愿,还想兑现往日誓言,我也定不会负了你我往日约定,霍提督既主动提及放我自由,必是做好了万全安排。”叶蓁蓁神色坚定地表明态度。
久久不言,便只听他道:“蓁娘,你给我……给我一点时间。”
分明还是那个人,俊秀温润,令人如沐春风,可为何,如今却觉着他陌生起来?曾经的柳家哥哥,会为她与王氏对抗;会在她被赶出家门时收留她,予她一隅安身;亦从不会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她想读书习字、写诗作赋,他便细细教给她……
这些年虽许多时候只是书信往来,信里他分明还是从前的样子,殷切叮咛、细细嘱托,偶尔也会畅谈家国理想,只如今高中,人还是那个人,却好似一切都变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叶蓁蓁伤怀之下,不禁陷入了沉思。
“适才可见到柳晏和了?他如何说?”霍承煜倚靠在床上,见叶蓁蓁进了门,便沉声问道。适才李太医又给他腰部按摩一番,疼痛之下便起了一身冷汗,且躺了这许久,他亦觉着双腿酸麻,使不上力气。
“他说,与裴家的这桩婚事,是他得中后裴家有意招他为婿,并非他自己的意思。”叶蓁蓁淡淡道,短短时日经历这许多事,她已然不知该相信谁。
“呵呵……”便是素来冷冽如他,闻言都不禁嗤笑起来,笑声里透着鄙夷。他原以为柳晏和是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不想却是敢做不敢认,“尚未春闱时,他便四处打听裴家女儿喜好、境况、平日里会去往何处,那时他可还不是探花,怎生成了裴家的意思了?本督原以为他是个君子,不想却是个满口谎言的无耻小人。”他说着,憔悴面容带上了轻蔑之色。
“不……不要这般说他,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叶蓁蓁垂下头,即便如此,她亦听不得他如此说。
“还能有什么隐情?隐情就是这些年他一面与你书信保持联络,一面早就在为自己做旁的谋划了,他这般落魄出身,便是高中,没有背景靠山,今后如何平步青云?”
“霍督主,话不能这么说,你同他才见过几面?他的为人你当真知晓么?怎可这般轻易评判?”叶蓁蓁急道,实则适才回府的路上,她脑海里不是没闪过这般可能,只最坏的可能总让人难以接受,被他这般冷言冷语地说出来,更是分外刺耳。
“本督与他是不过一面之缘,但我监察院能查到的,可比你看到听到的多得多。信不信由你,待这门婚事尘埃落定,你便是不信也得信了。”霍承煜侧身躺下,无意再与她就此人争论下去。
“霍督主权势通天,俯视一切,真是好生厉害!”叶蓁蓁亦冷笑道,这便推门而出。
“哎……你说这个柳探花,到底有什么好的?这般明显的谎言,她竟无法分辨!”小满无奈道。
“柳晏和俊秀无双、风度翩翩、年轻有才,与她还有自幼相识相伴的情谊,自是哪里都好,”霍承煜无奈苦笑,“一个是风光霁月、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一个是阴鸷狠绝、恶名在外的当朝奸宦,同他相比,我自是处处不及。”
“霍承煜!”小满素来没心没肺,闻他所言都不禁怒从心起,“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柳晏和若真有本事,叶典衣也不会被指婚给你,他除却一身无用的文人气还有什么?叶怀安在叶府的日子好过起来,相助之人也是你,不是他!”
小满说着,平日里清朗嗓音此刻都铿锵有力起来。声声入耳,霍承煜却仍提不起丝毫自信,这副残缺,让他自觉无能。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会选柳晏和而不是他。这本就毫无疑问。
就这般又过了几日。
霍承煜腰伤渐好,刺痛感减轻了许多,但久躺之下腿部脱力、酸胀,他便再按耐不住起身行走起来。赵琰特嘱咐过,未休满二十日便不许他回宫、回监察院,他便只能在府上来回踱步,消磨时间。
时下天儿渐渐热了起来,霍承煜未入宫亦非处理公务,时下便着一身窄袖束腰圆领常服。叶蓁蓁这段时日瞧出来,他便是常服都只有黑色,从未见他着其他颜色的服装。
叶蓁蓁来府上也有些时日了,考虑到府上没有一个丫鬟、仆妇,长此以往总有诸多不便。霍承煜便吩咐小满,去宫里要几个靠得住的宫女来,贴身侍奉叶蓁蓁。
府上便终于有了侍女的身影,只将将过去两日,便又起了风波。
霍府后花园无疑是不能触及的禁区,几名宫里来的侍女,到府上的第一日,霍满便吩咐过,擅闯后花园乃是重罪。只不想将将过去三日,一名唤作“千红”的侍女便慌慌张张地自后花园奔行而出,无意间的发现,无疑叫她吓破了胆。
总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去闯那禁区,还抱着不会叫人发觉的侥幸心理。千红无意间晃到那后花园外,眼见园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便按耐不住好奇心推门去瞧。
初夏时节,竞相盛放的牡丹和芍药间,阵阵腐朽的恶臭却是扑鼻而来,千红行到近处定睛一看,花叶根处,赫然可见一只苍白的手掌......瞧模样,似是年轻女子的手掌,怕是死了有些时日,腐坏之下已然见骨!
千红不过是个十四五岁少女,入宫时日尚且不长,何曾见过这般骇人场面,登时便一路小跑离开了此地。
不想将将离开,便被府上的几名内侍押着送到了前厅。
“来府第一日,本副使所言,可还记得?”霍满望着千红惊恐神色,料她定是瞧到了不该瞧的,秀丽面容便染上了阴寒。
“不……不可去后花园……”千红支支吾吾,显是吓破了胆。
前厅里的动静,叫霍承煜和叶蓁蓁闻声赶来。实则在宫里时,叶蓁蓁和千红还有过两面之缘。这孩子是个孤儿,入宫时日尚短,分配到尚衣局没多久时,叶蓁蓁便被指婚给霍承煜了,只在此之前叶蓁蓁还教过她织布、裁衣。这孩子学东西倒是迅速,只性子直来直去也不会说话,她那时便担心她在宫里无意间得罪了贵人。
只不想,在宫里未出事,却是在这里出事了。
“灌哑药,废了她嗓子。”霍承煜于前厅案旁端坐下来,知晓来由,便淡淡道。
“是。”小满应了声是,便眼神示意内侍行动。
“霍提督……霍提督,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什么……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求您……求您饶了奴婢吧!”千红眼下恐惧非常,亦后悔万分,登时便跪伏在地上,连连叩首。
“霍督主,求您饶恕千红,她如今年岁尚小,怕不是有意要擅闯进去,把她关在府上、不叫她说出去便是了,何必如此严酷惩罚?!”叶蓁蓁心善,虽与她不过两面之交,也知她擅闯坏了规矩,却仍恳求道。
“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本督仁慈,这般若毫不惩戒,这府上的规矩,岂非一纸空文?!”霍承煜道,神色不怒自威。即便走到如今这位置,他亦自认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可规矩便是规矩,且后花园里,除却千红适才所见,还有旁的不能叫人知晓的秘密。
“叶典衣……夫人……求您了……”千红已然啜泣起来。
“督主,您便饶过她吧,若不放心,我今后贴身守着她,不会叫她说出去一个字!”叶蓁蓁急道。
“动手。”霍承煜见不得此情景,便只阖上眼,淡然道。
内侍摁住千红,一人抬起她头、捏住她嘴唇控制住她,另一人便将哑药灌了进去。随着一声声嘶哑的喊叫,咳出几口血来,她便再没了说话的能力。
此情此景,叶蓁蓁制止不了,便瞧得头皮发麻。而自始至终,霍承煜都并未使人请她回避、亦未伸手遮住她双眼。他留千红一条性命,是不想在她面前枉造杀孽,本朝历任提督居住于此,规矩都是擅闯后花园者,死罪。他只废了千红嗓子,已然是他做出的让步。
而不让叶蓁蓁回避,则出于他的私心。他不愿在她面前始终维系那虚伪的慈悲,他虽不愿滥杀无辜,但走到监察院提督的位置,做的是为君王铲除异己的差事,若说手上不曾沾染无辜鲜血,无疑是谎话。
“霍承煜!你怎可如此狠毒?这后花园里到底有什么不能叫人瞧见的?”待内侍拖走千红,叶蓁蓁终于忍不住怒斥道,也问出了心中许久的疑问:“后花园里埋着的那些女子,难道真如传闻所言,皆是死在了你手里?!”
若非恶行被人瞧见,他不会如此迫不及待,便将千红毒哑。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却有诸多漏洞的逻辑。
“叶典衣觉着呢?”霍承煜冷然一笑,未正面回应她疑问,却是反问道。
“您是提督,手眼通天,权势滔天,这世上没有您查不到的事,杀死几个弱质女流,于您而言又有何难?”叶蓁蓁恐惧之下,落下泪来,“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你既觉着本督滥杀无辜,大可自行离去,去寻你的意中人,只如今已然晚了,你既已知晓此事,便走不得了。”霍承煜凄然一笑,笑中含着冷意。
这些日子无须面圣,他只素着一张脸,但他此刻笑意,却叫叶蓁蓁觉着,比大婚之夜时还更寒凉阴刻。
“哥!你没做过之事,为什么要认?那些女子不是你杀的!”小满急了,转而又望向叶蓁蓁道,“叶典衣,这府邸历任提督皆在此居住过,我哥升任监察院提督至今不过两年,难道虐杀那些女子的,便只会是他么?你冷静下来,想一想!”
“何必多做解释?我霍承煜乃监察院提督,处置一个犯错的侍女,理所当然,何必与她多言?”霍承煜英俊面容,漆黑眸子里的冷意又深了几分。
人总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便是柳晏和漏洞百出的谎言,叶蓁蓁都愿意相信,不过因着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看似品行高洁。
而他,权势滔天,身子残缺,恶名在外,解释便都无用。且不只怎的,心下仍有一丝痛意蔓延开来。
当下还不够信任彼此,争吵中加深了解,或许是好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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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