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霍承煜始终不愿就医,霍满实在拿他没有半点法子,便吩咐府上内侍煮了些日常消炎的汤药喂他服下,又给他揉按了腰背。
亟待天已大亮,霍承煜身子稍稍恢复些许,便似一刻不愿在这府上多待一般,动作麻利地换上鎏金蟒袍,便回了宫里。回宫前却也不忘嘱咐府上内侍,叶蓁蓁若想回叶家省亲,可与之一同前往。这桩婚事虽非他所愿,但人在府上一日,便不能薄待她。
赵琰自行宫赶回宫里时,木已成舟。赵琰,是当今圣人的名讳。他不明白,为何母后会突然给霍承煜指婚,得知不过是因着那日,自己同尚衣局典衣叶蓁蓁多说了几句话,而叶蓁蓁肖似已故的万贵妃,他便更觉荒唐。
后宫女子千千万,他何时何地同谁多言了几句,他早就记不得了。但因着自己无意之举,倒是平白给霍承煜促成了一桩婚事,这人是千年铁树难开花,念及此,他便觉这也不全然是一桩坏事。
宫内,校马场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你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赵琰微微一笑,望向霍承煜,俊朗面容却如春花灿烂,他一面说着,一面张弓搭箭,待说完,箭矢已然射出,正中靶心。
本朝尚武,王孙贵胄,官家公子,多文武双全之辈,便是帝王,也不例外。从前还是晋王时,霍承煜作为赵琰的贴身武侍,二人便常常是在王府马场练习骑射时,畅谈大小事。
“臣清净惯了,待过些时日,便放她自由。只陛下勿要怪罪才是。”霍承煜俯身行礼道。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从前那个未婚妻竟至今还未忘记?”赵琰望向霍承煜,眸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见他妆容之下,神色依旧有些憔悴,便关切道,“过去的便都过去了,总该朝前看不是?”
赵琰所说的从前那个未婚妻,便是霍承煜自幼定亲的未婚妻秦氏,只当初赵王举兵反叛,霍秦两家同时受牵连蒙难,霍承煜净身入王府,秦氏没入教坊司。只后来发生了什么,赵琰并不知晓,其间原委,他从未听霍承煜提起。想来总不过是些难以言说的隐痛,多说无益。
霍承煜嘴角只勾起一抹淡淡笑意,无意多做解释,也不想言语间再揭起往日伤疤,“旁的不重要,臣只不想因此事与陛下生了嫌隙。”
“朕这条命,当初都是你救下的,怎会因此区区小事与你生嫌隙?”赵琰说着,已然翻身上马,同时眼神示意霍承煜,“叶典衣是个美人,只朕从未有纳她入后宫的心思,当初皇后还向朕讨了个恩典,原是准备明年放她出宫的,这事,到底是母后误会了。”
霍承煜见他眼神示意,这便也翻身上马,与他一同驰骋。
“她若有心待你,你便与她做了这夫妻,朕,乐见其成。”疾风呼啸之下,身畔赵琰的声音清晰可闻。
“臣这般身份,旁人不畏惧于臣,便是奇闻一桩,怎可奢求真心?”霍承煜亦策马扬鞭,回应道。
“你若不满意她,朕再赐两个娇妻美妾给你,万千女子,总有你心仪的。”赵琰又道。
“陛下美意,臣心领了,只臣并无此意。”霍承煜无奈苦笑,仍表明了态度。
本朝宦官娶妻纳妾并不稀奇,何况他这等位高权重之人。赵琰暗道这人不是铁树,只怕是榆木一棵,铁树尚有开花之日,这人怎就这般毫不开窍?无意与他多言,君臣二人这便在马场上赛起马来。
旁人自是没有同圣人比试的资格,但霍承煜有,这权力,是赵琰特许的,独属于他,再不属于第二人。
正策着马,赵琰便开弓,每经过一处箭靶,便都正中靶心,“阿煜,你已许久不曾骑射了,让朕再瞧瞧你的功夫!”
胯下骏马疾驰,霍承煜这便拿起三簇箭矢,张弓搭箭,英俊面容沉静如霜,漆黑眸子,目光如炬。三箭齐发,却是齐齐正中靶心。
此情此景,围观的宫眷内侍不禁都交头接耳起来,暗道若非家门遭难,这霍提督如今必是沙场上的一员猛将,惊叹之余便只余唏嘘。
马匹颠簸之下,霍承煜不禁感觉腰上伤处又疼痛起来,除此之外,隐隐作痛的,还有难以言喻的旧伤。待一轮比试结束,却还是匆匆翻身下马,“陛下,臣可否向您讨要一份恩典?”正说着,便已附身屈膝跪下。
“什么事不能站着说?”赵琰见他跪下,便立即扶他起身,“朕早说了,你有事同朕说时,不必下跪!”
“陛下若是不答应呢?”霍承煜埋头俯身,低沉嗓音却沉稳有力,透不出一丝虚脱乏力。
“你先说是何事!”赵琰急道,却似已然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臣恳请陛下,派臣去北疆,监军,”霍承煜说着,语气铿锵有力,“那里,才是臣该去的地方。”这些年虽做了内官,没入内廷,实则他从未忘记自己来自何处,曾经的出身和使命是什么。
“朕早说了多少次了,北疆危险,眼下羯人大举进犯,朕不要你以身犯险!”赵琰急切道,眸中甚至染上了一丝怒气,“何况你去了北疆,监察院诸事由谁负责?”
“霍满这些年一直由臣带在身边,他脑子活络,行事不拖泥带水,恩威并施这一套,他已学了个七七八八,实则他比我,更适合监察院提督之位。”霍承煜道,言辞恳切。
“朕心中的监察院提督之位,只你当得起,你为何一再请辞?”赵琰怒道。
“陛下此前答允过臣,待臣身子渐好了,可答应臣一个请求。”霍承煜仍未起身,只平静道。
那年同楚王的大位之争,千钧一发之际,为护赵琰周全,他腰部腿部中了数箭,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时赵琰曾许诺,会答应他一个要求,无论何事,唯一的心愿,只是他能重新站立起来。
而待他能站起来了,赵琰也终于坐上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他的心愿是去北疆,践行将门之子曾经的使命,征战沙场,以身护国,赵琰却推脱不答应了。许了他监察院提督之位,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却就是不能去北疆,不能去战场,不过是因着,他早已是个身子不全之人。
赵琰承诺,待他行监察院之责,助他扫清楚王余党,便派他去北疆监军,只如今两年过去,楚王余党早清得差不多了,霍承煜提起此事,他便又推辞了。
只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说得太明了,便是字字诛心,直刺得人鲜血淋漓。
“朕是说过,可朕也说过,不能违背祖宗规矩,人伦道义!”赵琰俊朗面容上染上了怒气,君王一怒,却是天都变了,此刻骄阳隐在云层背后,天色都黯淡下来,“朕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这事,不行!”
霍承煜仍跪伏在地,未曾起身,“只要陛下许臣去北疆,臣定不负陛下,叫那胡虏蛮夷退回贺兰山以北去!”
饮马瀚海,封狼居胥。这是每个行伍之人的毕生所愿,内心这团火看似灭了已近八载,可每每想起北疆,他便觉心里这团火和周身的血,又热了起来。
“口气倒不小!朕平日里是不是太纵容你了?纵得你竟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赵琰怒道,“平定胡虏,保家卫国,自有沙场上那些真正的大将去做,你真以为,镇守边关的一十二将领、三十六军都是摆设么?轮得着你一个内臣去戍边守关?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更直白的话,赵琰终究没有说下去。
可话说到这份上,霍承煜却不会听不明白。他是什么人?他是身上缺了东西的人!实则早在八年前被净身之日起,这曾经的梦于他而言便都碎了,碎得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他来。抗击胡虏,驰骋疆场,自有那些将领,那些真正的男人去做,哪里轮得到他一个男人都算不得的人?!
文官武将,内臣外臣,各司其职,才是这世间的规则。
晴天霹雳,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赵琰见霍承煜仍伏在地上不起身,全然不给他这君王一个台阶下,便道:“你便在此冷静冷静,让这雨,叫你清醒些!”说罢便转身离场,在内侍护卫下回了登华殿。
春日里,雨丝如练,此刻再不见一丝阳光,落到脸上却是冰凉彻骨。待雨势渐大,透着凉意的雨水,便似赵琰适才的话语,将他心头燃起的热情,渐渐浇灭......
早该清醒的!只他一直活在梦里,至今难以面对惨淡的现实。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一身蟒袍已被雨淋得透湿。赵琰许他以“臣”自称,不必再称“奴婢”,可终究,还是天子奴仆,终究是他,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
便是身上乏力,他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雨势越发大了,倾盆而下,穿林打叶。便就这么,一路独自去了监察院。
曾经金戈铁马少年郎,如今再难实现往日征战沙场的梦想,雷霆雨露都是天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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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