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在发间穿梭,像回港的帆,最后停靠在伏黑怜的脖颈。
吸气的冷,呼气的热,在心跳声中一下下,潮起潮落。
那个刚才还讲究男子气概的青年,此刻正乖巧地趴在他背上。
非常轻,对于成年男人来说,这个重量说是不健康,都太过宽泛了。
伏黑怜能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肋骨像车轮的龙骨链,一条条与他的背紧紧贴合在一起,在自己身上的倾轧、覆盖。
而他自己,伸手托住青年的腿窝,将青年背了起来。
绷带下铁锈的味道随着人的热度靠近过来,他手托住的,是丝滑布料下,两条失去水分的藤蔓。
青年平日里那一身厚重的黑色衣服,盖住了他骇人的消瘦。
这一切,让伏黑怜觉得,他不是在背人,而是在背一大堆衣服,和里面零星塞着几根带着腐气、濒死挣扎的枯枝。
走过石鸟居,便是看不到尽头、长满青苔的石阶,两边郁郁葱葱,伏黑怜背着太宰先生一路向上,远处不时传来鸟兽的叫声,植被混合着潮气,带走了身上的城市尘埃。
这条漫长的路,充满了自然洗涤的圣灵,通往人灾废墟。
伏黑怜不急于登上山顶,因为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试探太宰先生。
原本质疑、审视的心,在太宰先生不设防地贴在他肩膀上时,散得无影无踪了。
伏黑怜只留下一丝警惕,来审视软化了态度的自己。
青年趴在他的背上,轻得像一只快被天空收走的灵魂,孱弱的躯体在他背上无力地趴服,一双手就能轻易掌控,让伏黑怜得以瞥见里面残缺的魂魄。
太宰先生山脚下的发言,让伏黑怜还以为他会像织田爸爸家的孩子们一样。
淘气地扶住他的肩膀,支撑着身体,随便开心地叫着什么,比如说:“快一点!向前!”
然后他就听话地三步并一步,背着太宰先生跑到山上去。
这样多好?这样,他就不用在此时此刻想着很多无厘头的东西,比如说,怜惜黑手党首领的瘦弱?
脚下厚实的青苔让一路都没什么声音,忽然从远处吹来一阵风,后边人打了一个哆嗦,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的脖子。
“你没有心跳。”这是太宰治登山后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沉闷又沙哑,像是被伏黑怜的卷发共振了似的。
刚才在山下骄傲的男人,被剥了壳,无意外的,变成此时柔软的模样。
“我是咒灵,到底还是会和人类有不同的地方。”伏黑怜脚下一顿,不愿详细解释。
但太宰治并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问道:“你说过,自己像人类一样会成长,那你身体里总该有器官吧,总不可能是一堆肉支撑着,像什么?肌肉怪兽?听起来好恶心。”
“我有心脏,它也在运转,只不过,不会有声音。”伏黑怜叹气,无奈沉声解答。
“为什么?”太宰治终于抬起头,他求知的**,顺着被呼吸轻饶的耳垂,掉进伏黑怜的思维里。
“因为被取走了。”
“谁这么厉害?能取走你的心跳声?”太宰治声音抬高,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忘记了。”
“这种事情很关键诶,你不会是不愿意回答吧?”
靠在一起的二者,情绪像正在动作的跷跷板,太宰治这边翘起,伏黑怜那边落下。
问的话没有回答,太宰治也并不在意,他微微抬头,开始向四周观察。
“果然,爬山的景色好单调,好多好多树,各种各样的叶片,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体能下降,肌肉酸痛,但精神却只有到达山顶才能感受到愉悦。”
“但这份愉悦是古人才能感知到的,现在坐在沙发上就能通过电子产品看到各种的烟雾缭绕,山峰峦旎,等爬到山顶上,那种震撼感都变成‘哇,确实和电视上的画面一样呢’的感觉。”
“你说对吗?”太宰治问道。
“我没有过类似的想法。您对这里的景色不满意吗?”伏黑怜诚恳地回答道,“我认为不管什么场景,只需要一个好故事。就能变成景色。”
“贩卖情怀?”太宰治切题疑问道。
“大概?但很有用。”
“在一个景色普通的海滩上,你只要告诉那些失望的游客,这里每到了夏季八月,会有海龟游过半个蓝色星球,爬过这里微褐色的沙子,只为遇到同样为爱情穿越星球的另一半。游客就会自觉蹲下身抚摸沙子。”
“找龟蛋?”
“额?可能?其实只要是海滩,就可能发生这种俗套的海龟爱情故事。但故事与海滩的场景,在听者心中混合成新的感知点,变得独一无二,眼睛看到的,不再是海、沙,还有自我对世界的想象。”
“爬山也是这样,树总是反反复复,被华盖遮挡下的台阶也终归每阶都差不多,但如果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打住!突然阴森起来了啊,我知道这里发生过命案。”太宰治踢了伏黑怜一脚。
“那您想知道这里原本是什么样子吗?”伏黑怜转折道。
“不想知道。”
“但我想说。”
“你现在很过分你知道吗?”太宰治又把头搭在了伏黑怜肩膀上,“那你说吧,让这里为家的野鬼们,都听一听你的‘好故事’。”
伏黑怜像是没有听出太宰治威胁的话,真的认真讲起来。
“这条石阶路,原来两旁有上百座朱红色的木鸟居,有人打理,所以没有树枝敢在鸟居前伸头,山路被树荫笼罩,却总能看到尽头神社的光亮,那些被烧毁的鸟居上都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几百年来香客创作的诗词……最有名的,当是江户时代一名残臂武士用血写下的绯句……”
“这里的石阶原本是刻着禅文的,有驱魔的功效,只不过这些年未经打理,都被酸雨腐蚀掉了…”
“还有这些树……”
太宰治原本兴趣寥寥,却也听着起了乐趣,揣摩着旁边植被下黑色的碳土,又是哪位香客被烧毁的木牌。
与付黑怜心中的仓皇不同,太宰治被背着上山,本人是很泰然自若的。虽在山下说什么男子气概的话,但他大概连气概上面最基本的脸皮,都不曾拥有过。
自己的身体太宰治最清楚,几年不见天日、不睡觉、不认真吃饭也不运动,空腹爬山?他还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但他也知道,付黑怜今天找他是为了什么。
如果一定要隐喻地试探、告知、将不好的意图都隐藏在温柔的话语下、以期弄明白咒灵的底色。
那没有比发生各种事情的旧三墩神社,更合适的地点了。
最开始,太宰治只当背人上山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直到他确实被伏黑怜托了起来。
背人,本是很常见的动作。但当场景里只有双方,余下皆是树石鸟兽时,感官就会变得敏感,触觉、嗅觉和听觉都开始观察那一个生灵。
咒灵的温度很高,像是一只不燥热的暖炉,贴和着身体,就能感知到对方背部结实而柔韧的肌肉。
咒灵又有一头漂亮、黑种草香的卷发,蓬松、柔软,摸起来像小绵羊的背毛,蓝得发深,有着大海波涛的光泽。
咒灵还很有力气,背着他走山路如履平地,手扶在他的腿上,像能支撑起地球的支点,他环着咒灵脖子的胳膊,根本不用使力气。
柔软、舒适、踏实、无害、像是孩子被窝里巨大的蓝布偶熊。
伏黑怜看不见他,他却能环住对人来说最缺乏保护的脖颈,有一种不至于失礼的掌控感,而掌控感代表着安全。
太宰治把自己埋在付黑怜的发间,这种从另一个生灵身上汲取的温暖,是再昂贵的椅子也代替不了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咒灵没有心跳,那空洞洞的内里,安静到令人心发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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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