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家的饭并不好吃。
不是菜色,而是眼色。
两素半荤一汤,素是用猪气抹过的锅炒的,还难得地开了次荤,外加打了两个蛋做的汤。
“来花花,多吃点,”何二婶舀出一碗蛋花汤,拿给了她:“你看你瘦的。”
这话一点都不像在担心人,倒是像在关心一只待宰的羔羊足不足称。
何朵朵也想尝一块黄澄澄的蛋,伸出的筷子刚碰到汤,手就被打了下去。
“保弟!”何二婶发话了:“这汤拢共就没多少,你再吃,康儿就没有了!”
何朵朵舔了舔筷尖儿,默默坐回小凳扒着白饭,商兰志也默默收回了不安分的筷子。
何二叔半瘫在床,小心觑着所有人脸色,唯诺着并不敢发一言。
“二婶,汤还有的是。”
何花花盛出一碗蛋多的汤端给何朵朵,又把自己这碗汤水多的蛋汤放到商兰志面前,自顾自夹了一筷炒野苋,塞进了嘴里。
商兰志吃惯了山珍海味,珍馐美馔,偶尔一顿粗茶淡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时而来这么一餐,也不错!”他道。
何二叔也应声点头。
那碗豆腐肉片,除了商兰志动了几块,就没人再动,剩了一大半。
饭毕,何二婶拉着何花花的手,就要和她一起到小厨房收拾碗筷。
“花花,你跟二婶说实话,你这算不算钓上外面那个金龟婿了?”何二婶悄悄问。
何花花拿起抹布洗碗,头也不抬,冷脸道:“二婶,你就别想了,那位郎君指缝里掉点碎钱,就够我们过一辈子的,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
何二婶翘着脚,眼神毒辣,道:“二婶是过来人,什么不知道?那郎君被你吃得死死的!”
何花花加紧了手上的动作,忽地,外头传来一道稚嫩的少年声音。
“爹娘,朵朵,我回来了!
“我把阿铎也带过来了!”
厨房里窜进来一个瘦小的少年,少年书袋子都没从身上拿下,就赶到何花花身边,伸着沾满墨汁的手蘸进了洗碗的脏水里。
“阿姐,我来帮你。”
何花花用袖子蹭了蹭他花猫似的脸:“你这是在墨水里打了个滚吗?怎么脸上都蹭到了?”
“有吗?”何嗣铎照着水缸擦了擦脸:“我走来这一路,康儿都不曾提醒我,多半是他弄的。”
何康不明所以,在外头打了喷嚏。
“好了阿姐,我们出去吧。”
何嗣铎端起热好的饭菜,道:“我们学堂给我们放了一月的田假,我计划着,前半个月在家里帮着收麦,后面到县里替人抄半月的书,给家里添一笔进项。”
何花花摸了摸他的脑袋,拿过他手里的碗筷,往外推了推他:“阿铎,你还小,这些事不是你该考虑的,家里还有我在呢!”
可她也不过十六七岁,守着一小块爹娘留下来的田地,手上并不富裕,就连下月要给学堂先生的束脩,她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幸亏有商兰志这个大冤种。
何花花拉着何嗣铎出了厨房,何康一看菜盘手上的荤菜,笑得嘴角都咧开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然还能吃到肉?!”
面前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衣冠楚楚玉树临风,他就好像没见到一样。
还是何花花让商兰志走远些,别挡道,何康才注意到这么大一个人。
“居然是真的人!”他大惊。
商兰志刚被人发现,就成了自来熟:“你们这是刚从学堂回来吗?怎么这样晚?”
何康惊奇地看着他裹在身上发光的绸缎,应声道:“学堂离得远,平常我们都是不回的,只有田假和授衣假这些长假的时候才会回。”
“什么?”从未有过假期的商兰志瞪大了眼睛,耷拉个嘴:“你们居然有这么多假?我从小到大,除了中秋重阳除夕这样的大日子,从未歇下过。”
何康挠挠头:“我记得不管社学,县学,州学还是府学,都有假的才对……”
何花花把碗端到他面前,打断道:“好了康儿,快吃饭,待会儿饭菜又该凉了。”
“哎!”何康接过碗筷,“谢谢花花姐。”
“朵朵,朵朵!”他叫来何朵朵,从碗里夹了一块肉,喂到她嘴边,压着声音道:“朵朵,你快吃,爹几乎每天都是在这个时辰睡下,娘现在应是在照顾他,不会被他们看到的。”
看着才刚刚暗下去的天色,商兰志一个惊起:“这么早睡?生活好惬意!
“我从前在京城,每天读书都得读到月上梢头,才能歇下,早上天不亮,又要早早起床开始新的一天课业,一刻都不得闲……”
要不然何花花阴森森地朝他说了句“闭嘴”,他还得从太阳落下讲到升起。
何朵朵警惕地往身后望了望,确认爹娘不会看到后,才扬起笑脸含下那块肉。
说实话,那肉没什么调味,还带着一股骚味,并不算好吃,但在肚子里没什么油水的人口中,它就比所有东西都要美味。
一块肉下肚,何朵朵意犹未尽地盯着盘里的肉,但却再也不肯吃下第二块:“康儿,我不吃了,刚才我吃了很多,已经吃饱了。”
何花花抢过筷子,强喂给她两块,直到最后实在喂不进去,才放下了碗。
何朵朵擦了擦嘴角,道:“花花姐姐,我真的吃饱了,剩下的给康儿吧,他是男孩子,要多吃点儿。”
说完这番歪理,她揪着何花花的袖子,垂着眼睛低声询问:“花花姐姐,今晚我能不能住在你那里?”
何花花没说话,盯着她的衣服看了好一阵儿,扯了扯平,出声问道:“朵朵,我上次给你做的那件衣服,怎么不见你穿?”
何朵朵眼神闪避,说话含含糊糊:“新衣服留着过节的时候穿就好了,平常要干活,也穿不了……”
“那好,”何花花道:“过几天端午,你记得穿在身上。”
何朵朵慌了神:“花花姐姐……”
看到她这副犹豫的模样,何花花已经明白了,问道:“是不是你娘把你的衣服抢走了?”
何朵朵解释道:“爹爹衣服破了一块,娘手边没有别的布,就拆了我的衣服,对不起花花姐姐……”
何花花拉着她就要找何二婶讨个说法,何朵朵赶忙阻止道:“花花姐姐不要,是我自愿让娘把衣服拿走的,我年纪还小,不用穿那么好看啦!”
十岁的年纪,早就有了羞耻心,能穿上好看的衣服,怎么会舍得轻易割舍。
何花花恨铁不成钢道:“朵朵,你在这个家里忍让了一次,将来就会有无数次忍让,你还不明白吗?
“你要学会说不,对你娘说不,对你爹说不,对所有你不想做的事,通通说不!”
何朵朵低着脑袋剥着手指:“我……花花姐姐,我知道了……”
只有天知道何花花有没有听进去何花花的话,但是更重的话,何花花是说不了了。
何花花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你拿上几件换洗衣服,这些天,你就和我一起睡。”
“诶!”何朵朵脸上总算有了点喜气:“谢谢花花姐姐!”
“阿铎,”何花花看向努力扒饭的何嗣铎,通知了一声:“朵朵要到我们家留宿几天。”
何嗣铎应了一声:“知道了!”
“为什么?”何康不解起来:“为什么我一回家,朵朵就不在家里住了?”
他转过头问何朵朵:“朵朵,难道你很讨厌我吗?”
何朵朵尴尬地别过了眼睛:“康儿,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呢?我是你的姐姐,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好感动,”商兰志眼睛已然湿润,开口就是:“讲真,有时候我挺羡慕你们这种关系的。”
而后便是一套起承转我:“在我家,兄弟之间根本就不亲近,别说像这样和谐地坐在一起说话了,就是家宴,也是各自为敌,冷眼相对。
“我还从没有感受过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桌上,一起端起碗筷,互相夹菜盛饭的温馨日常。要是能选的话,我肯定就选择生在寻常人家了。”
这些话,众人很难共情。
“是嘛?”何花花笑着接话道:“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个庸俗的人,若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选,我肯定还是喜欢生在有钱人家。”
他也不知是不是知道自讨了没趣,转而问何花花:“对了,花花娘子,怎么不见你爹娘?”
何花花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没有说话。
还是何朵朵道:“你不知道吗?花花姐姐的爹娘前几年就不在了。”
商兰志没听明白,何康含蓄表达:“他们,是去了别的地方。”
商兰志还在问:“什么地方?”
何嗣铎道:“他们过世了。”
商兰志悔不当初,忙捂着嘴:“对不起,我不知道……”
“时辰也不早了。”
何花花催促何嗣铎:“阿铎,你快点儿吃,待会儿天色再暗一些,山路更加不好走。”
何嗣铎匆匆忙忙扒拉干净碗里的饭,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我吃好了。”
何康跑进屋子找了盏油灯出来,拿给了何花花:“花花姐,这油灯你拿着去照明,山上石头多,你们都小心一些。”
何花花擦火柴点亮了油灯,里面那少得可怜的油,怕是一刻钟都撑不了。
但是,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