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病房里吹进秋末初冬的寒风，不刺骨却也吹散了屋内仅存的一些暖意。
千秋追来病房时楚徵让没有跟来，他们的心思都落在生命垂危的人身上，只有她无关于所有，所以她的离开也不那么醒目。
想了想还是没将窗户关上，转身回来将楚徵让遗落在地上的双肩背包拎起来，拨拉了一下被拉开的拉链，没动手拉上，单肩背起后走出病房。
拿去带给楚徵让吧，毕竟包里还留有重要的物件。
正常地拉好房门，没走几步千秋便看到坐在不远处排椅上的陆荆笙，手里还拎着几盒打包好的粥，是还未出事之前订的餐刚刚才送来，现在恐怕没有人吃得下了。
她在等她。
陆荆笙端端地坐着，望向千秋的眼里含着一丝疲累的笑意，见她走近，陆荆笙微微抬头与她四目相接。
“秋秋，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千秋走到她面前站定，握着背带的手不自觉紧握。
“因果报应吗？或许我是不信的。”千秋搓了搓指尖，不再流血的伤口还带着隐隐刺痛，“善很可能会被利用被抹杀，等不到善报。或许有一天，善被磨成了恶，才能让旧恶得报应。”
“荆笙，相比施善于所有人去盼望得到善报，我更愿意做一个恶人。”
唯有不再单纯良善，不惧明枪暗箭，用曾重伤自己的恶意将自身包裹，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陆荆笙终是没忍住眼中的泪花，她将粥放在椅子上，双手胡乱抹着流下的泪水。
“秋秋，我是不是再也听不到他叫我一声姐姐了？”
她的嘴角在笑，可是眼睛里全是不甘。
那个记忆中的男孩，终归是要走了。
病床旁柜子下的纸张被风吹出，轻飘飘地钻出窗外，静静消失于无人旷野。
千秋是和陆荆笙一起回到抢救室门口的，小女孩擦干了眼泪坐回楚家父母身边哄着二老喝些粥。
短暂脆弱后的女孩会被坚强包裹，她可是姐姐啊。
将背包放到楚徵让身边，背包有些重量，所以落在椅子上时难免连带其他椅子晃动一下。楚徵让感觉到晃动低头看了一眼，显然他已经忘记了去取回它。
“我看到有人影从病房门口经过，所以过去看一眼，不知道你的包被翻过没有。”
楚徵让只是点点头，他无暇顾及，也不在乎钱财会不会被偷。
“谢谢。”楚徵让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其他，只能简短地道了句感谢，挤出一点难看的笑意。
千秋没有再说话，敏锐地往身后看了看，只看到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垂眼思索了一番，她拍了拍陆荆笙的肩膀和她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开。
陆荆笙愣了一下，见千秋走出去几米后背对着她晃了晃手机。
躺在手心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上面飘着一条简短的文字。
楚徵让停留在穆铖予发给他的几张图片紧握拳头，是社团周年时拍的合照，其中一张是全体的背影，其中站在C位的男生后颈处纹着一个显眼的纹身。
“老楚，我不相信巧合。”穆铖予一边打电话一边从楚徵让开的店往医院赶，他刚从学校出来就跑去店里问了百生，根据这些年死魂给予的零碎情报，很多人都和那个男生有关，“这个人昨晚也躺进了这家医院。”
楚徵让皱着眉将那个人的眉眼放大，手有些颤抖，“你的意思是……”
“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凶手。”穆铖予的声音也开始变了些声音，“…小行昨晚，会不会去找了他。”
陆荆笙拿过楚徵让攥在手里的手机，然后眼看着楚徵让把脸埋进空出的双手掌心。
他从未感觉到自己这般无用过。
他们早就来不及了。昨夜刘行的身体因心率异常进抢救室就是因为那时刘行已经半身踏进鬼门关，只是他从前魂弱被楚父固过魂，阴差阳错让他只走了半魂，夜半去那个畜生家下了杀手，变成和他一样的“意外”。
刘行是故意的，故意赶在楚徵让赶回家之前动手，他不愿意看着他们找到凶手后，满手鲜血的模样。
总要有人万劫不复，那就让他这个永远不会醒来的人下地狱吧。
抢救室的门被医生打开，楚徵让感觉自己耳鸣得厉害，他看着身边的人与医生交谈，却不需要仔细去听。
在刘行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注定不会再醒来了。
二老经历的东西总归比他们多，看起来情绪还好些，也许是早就对这一天有准备，等刘行真的走不出抢救室，也不会那般悲痛欲绝。
穆铖予回来晚了一步，红透的眼中还带着不甘。但他当下毕竟比坐在位置上准备去料理事情的楚徵让清醒些，他环顾了四周发现少了一个人，“千秋呢？”
楚徵让猛地看向长长的走廊，确实没有熟悉的身影。
“小行来过。”陆荆笙的手指划过屏幕上合照里刘行的脸，移开手指又在自己左耳处指了指，“秋秋去给你拿包的时候碰到他了，我取粥回来恰好听到了些，听他……他说，他杀了人也杀了那人生出的怨，他变成了丑陋的模样，不想见我们，想去福利院，一个人再看看从前待过十几年的地方。”
“小行从小耳朵就灵，我怕他没走远就告诉你他听到会冲动或者躲起来，我和秋秋想着先稳住他，等他走远些再和你们说。”陆荆笙的声音因为抽噎而断断续续，然后翻出手机里千秋发给她的那行文字，“秋秋问我要了福利院的地址，跟过去估计是怕出事。”
他来过……
楚徵让转了转眼睛，回想着千秋走前的举动。视线停留在千秋递还给他的包，背包的拉链没有拉上，像是原封不动想要让他查看是否真的遇到小偷的模样。
一张足够将怨灵烧散的符被攥出了折痕，上面沾了些本不存在的气，非常微薄，不凑近的话根本感觉不到。
接触到的怨灵最少被烫伤了指尖。
他才想起千秋提醒过他有人来过。准确来说，即将成为厉鬼的刘行来过。
楚徵让往背包下翻了翻，低声喃喃一句。
少一张。
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陆荆笙下意识叫了出来，穆铖予凑近看了一眼，立刻把手机抽出来递给楚徵让。
——等查到凶手，去凶手父母那里看看，有情况发我。
楚徵让“噌”的一下站起来。他瞬间明白，她可能觉得刘行既然杀了凶手，会不会在摆脱她之后再去向凶手的父母寻仇，因为他们包庇了凶手这么多年，而且很可能还放任他去杀害更多的人。
他的记忆里，刘行从来都是活泼懂事的孩子，他也永远愿意相信刘行不会变，可是再善良的人也会因为自己的遭遇生出怨气，起了杀心，一旦失了本心，他会不会真的无法再收回手？
打听了那位在刘行之前死去的吴玖，吴玖的父母在他咽气不久还没等手续完全就不顾阻拦强行把尸体带走了，骂了一串“庸医”后说是回家会有办法，一定能就回自己的儿子。
一旁听闲话的人都说他们怕不是疯魔了。
楚徵让将千秋发给他的那句话又读了一遍，按灭屏幕后用手机的一角点点下唇。
千秋一定听到了什么，或者，刘行跟她说了什么。
确实是刘行在聊天时说了些她想知道的东西。
千秋和刘行一人一鬼走在福利院餐厅后的围墙边，不远处是给小孩子修建的区域，滑梯在落日余晖下变成了黯淡些的橙红色。
在刘行想要最后看一看这福利院里最后一个傍晚，千秋只是站在他身边陪他，思绪却飞到了刚才。
千秋在那个身影闪身消失后快速赶到病房，打开门时刘行看起来像是急于躲藏没来得及把楚徵让的包放好，窗户开着，但包里的东西还在。千秋料定他不会走，只是靠在窗户边，手指敲打着刀鞘发出声响。
“聊聊？”千秋没有将匕首拔出鞘，像是警告他一般。
片刻宁静，躲在窗外盲区的刘行还是攀了上来。
他就坐在敞开的窗框上，低头看着千秋，无奈地冲她笑笑。
刘行告诉她，弥留之际他也听到师父在耳边提起过千秋的能力，说一定会为他讨回公道，但一旦让楚徵让知道是谁当年伤了自己，他们一定会拼劲全力为他报仇。
刘行摸着脖子上的伤疤，问她：“确切的证据早就被销毁了，难道让他们真的为了我去杀人吗？”
我自己的仇自己能报。
他躺了太多年，他体会过没有意识的活着，太痛苦了。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厉鬼后失去意识去伤害无辜的人，又或者被楚徵让想办法压制失控的速度，苟活于人世间。
他说他本想偷了符自我了结，但他却又总会忘记自己是怨灵，早已碰不得那能除掉自己的符箓。
“是我杀了那个当年想灭我口的畜生，他生出的怨气也被我按死在了这天台之上。”捻了捻被符烧出黑气的手掌，又望了望包内有些褶皱的符，叹了口气，“我本想拿了符回去那个养我十多年的地方，看上最后一场夕阳，然后消散在那里的。”
听着刘行用真诚的语气说出的话语，千秋的指尖一下下抚过刀柄的纹路，她像是经常这么做，而指尖的伤痕告知看她的人，那里曾经伤过很多次才会留下这么深的疤。
可他已经无法自己拿起符了。
“我不求你放过我，我既无法自我了结，那只求你在夕阳后，一刀送我走。”
刘行哽了一下，眼神瞟了瞟千秋腰间的匕首，跳下窗台站好并恳求她，“能不能不要告诉他们啊，我这个肮脏的模样怎么能见他们呢……”
“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说。”千秋停下抚摸匕首的动作，将停在腰间许久手放下。
“谢谢。”师弟抿嘴挤出一个笑，“等日落了，你将我一并解决了便好。”
“我是说，暂时。如果医院真救不回你，日落后和你的亲人道个别吧。”千秋挑了下眉表示不赞同，“不论你变成什么样，他们一路护你，你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千秋低头看了看地上敞口的包里露出来的符，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说：“对比楚徵让，我没资格送你最后一程，但我可以护你最后一程。”
作为亲人，楚徵让可以用他自己的本事去帮助刘行决定他自己的去留，但千秋自认为她没有这个资格。
说完她便将包拎起来走了出去，身后无人的房间里，余光中刘行向她离开的方向鞠了一躬。
先稳住随时可能出现情绪波动的怨灵最为重要，千秋也知道在她回到抢救室前，这小子在背后盯了她许久。
可她向来不会全信一个陌生人的真诚，怨灵同样也是。
等到千秋撒谎说自己是刘行的朋友让福利院放她进来后，她在后院无人处看到刘行望过来的笑眼，她觉得自己是对的。
刘行是故意引她一个人过来的。
他知道千秋一定会避免刺激他失控，选择先不告诉其他人，只身前来。
“千秋姐，你说，同为人，同为人父母，有爱子有度的，有弃而不养的，为何还有那视他人子女如浮尘的呢？”刘行一脸淡然，但是他望向夕阳的眼睛中，千秋相信绝对不是平淡的，“昨天他父母离开家时，还在努力让别的人替他儿子顶下肇事逃逸的罪责……一窝都是畜生。”
千秋闭了闭眼。她无法感受到怨灵的怨恨，可是她能想象到刘行昨夜下手杀人时回想起这些会有多痛。
刘行还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从小时候到大学，他最快乐的日子无非是在福利院里的那些年，以及师父一家待他如亲人的短暂岁月。
所以啊……
“我不希望哥哥姐姐真正参与杀戮，如果真的还可以有告别，等我处理完一切干干净净和他们告别吧。”刘行瞬间将愤恨在眼神中埋藏，转头时含笑望向千秋。
千秋闻言皱眉，眼皮微微一颤。
“处理？”他要做什么？
“我留了那畜生的怨灵被他父母招走，不过现在应该已经从他家里跑走了吧。”刘行看向千秋身后，一个飞快蹦起的东西直直砸向千秋颈后，“师兄会在那个畜生家中的残局里，明白一些事情的。”
他早就看到千秋偷偷发出了消息，想来师兄他们已经动身了。
让他们远离最后的战场，是他最后能做的了。
千秋倒在地上，意识崩塌前她听到了一声“抱歉”。
这兔崽子果然骗了自己。
千秋脑海里突然蹦出那个满身是血上了天台的死魂，是他在天台打斗的对象对吗？
她的眼皮慢慢无法支撑，最后合眼前，她依稀看到一只不那么好看的纸娃娃冲着她，露出诡异的笑。
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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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恶善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