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听竹苑的窗棂外,天色将明未明,一层灰蒙蒙的薄霭笼罩着清修峰。池泽端坐于主殿静室的蒲团上,五心向天,试图运转周天凝神静气。然而,识海中翻腾的并非精纯灵力,而是昨日拜师礼上,少年接过令牌时那微微蜷缩的指尖,以及低垂眼睫下破碎的阴影。那杯拜师茶温热的触感和誓言里冰冷的决绝,如同冰与火在他胸腔里反复灼烧、冻结。

“未来可期?”池泽在心底无声嗤笑,那不过是他为稳住局面、堵住悠悠众口的一句虚言。一个根基虚浮的三灵根,勤勉淬炼又如何?没有逆天的机缘,终其一生能摸到金丹门槛已是侥天之幸。更何况…他目光沉郁地望向听竹苑的方向,那里住着的,是注定要踏着尸山血海登顶的煞神。他的“勤勉”,只会更快地积蓄起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无论如何,戏,还得演下去。第一步,便是这避无可避的“传功授业”。

晨光熹微时,苏棠已恭敬地候在主殿门外。他换上了崭新的月白亲传弟子服,身姿挺拔了些许,脸上残余的淤痕在晨光中淡去不少,唯余眉骨处一道浅淡的暗色。他垂手而立,低眉敛目,姿态无可挑剔的恭顺,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冰冷,没有生气。

“进来。”池泽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清冷如玉石相击。

苏棠应声而入,步履无声,停在离池泽三步远的地方,躬身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坐。”池泽指了指对面早已备好的蒲团。他面前矮几上摊开一卷古朴的玉简,正是清岚宗最基础的引气法门——《引灵诀》。

池泽的目光落在玉简上,并未立刻看向苏棠。他需要时间,将脑海中属于“原作者”的、关于这部基础功法的所有设定、原理、关窍,与“原主”身体残留的修炼本能记忆融合。这感觉极其怪异,如同一个拿着说明书操作精密仪器的门外汉,每一个动作都需在脑中反复推演确认,生怕按错一个按钮便引发爆炸。

“今日,为师传你引气入体之法。”池泽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感。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萦绕起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灵力,如同无形的刻刀,凌空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勾勒起来。

莹白的灵力线条流畅地延伸,迅速构成一幅繁复而玄奥的人体经络图。图中,几条主要的经脉被特意点亮,闪烁着微光,清晰标示出灵气在体内运转的初始路径。

“引气之法,首重心静神凝,感天地之息。”池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清冷的回响,回荡在空旷的静室中。他一边讲解,一边操控着指尖的灵力,在那幅经络图上缓缓移动,模拟着灵气自百会穴汇入,循督脉而下,过尾闾,再沿任脉上行归于丹田的完整循环。

“意念如丝,引而不发,导气归元,如溪归海。”他的指尖划过代表丹田的位置,那点灵力光芒微微亮起又归于平静。“切忌急躁强求,亦不可心猿意马。若行差踏错,轻则经脉刺痛,重则灵气逆冲,损伤道基。”

讲解深入浅出,配合着灵力演化的动态图示,堪称完美。若换做任何一位真正的修真界名师,此等化神修士亲自演化基础法门,足以让新弟子感激涕零。

然而池泽的心弦却绷紧到了极致。他全部的注意力,一半用来维持这幅灵力图谱的稳定和讲解的流畅(这消耗了他远超想象的心神),另一半则如同拉满的弓弦,死死锁在对面垂眸静听的苏棠身上!

烛阴血脉!这个他笔下设定的、拥有恐怖潜力的上古凶兽血脉,如同一枚埋在他身边的不定时炸弹。他生怕苏棠在初次尝试引气时,便因血脉的奇异引动天地灵气,展现出超越常理的异象!或者,更糟的是,血脉之力失控,当场暴走!

那后果…池泽不敢细想。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衫,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漠、万事皆在掌握的师尊模样。

“可听明白了?”讲解完毕,池泽指尖灵力一收,地面上的经络图瞬间消散无踪,不留一丝痕迹。他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苏棠。

苏棠依旧垂着头,声音恭敬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弟子愚钝,只…只勉强记住路径,尚不明其中关窍运转之妙。”

池泽心中微松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无妨。你且依为师所示,闭目凝神,尝试感应周身灵气,循此路径,导引入体。”

“是,师尊。”

苏棠依言在蒲团上盘膝坐好,闭上双眼。他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进入所谓的“心静神凝”状态。然而,片刻之后,池泽便看到他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紊乱。那放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微微蜷起,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

时间一点点流逝。

静室内落针可闻,只有苏棠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池泽的心再次提起。没有异象,也没有血脉暴走的征兆,但这引气的艰难程度…似乎远超寻常三灵根弟子?是烛阴血脉的压制太过霸道?还是…他目光锐利地盯着苏棠苍白脸上那细密的汗珠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终于,苏棠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角的冷汗汇成细流滑落。

“噗——”一口带着淡淡铁锈味的逆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唇边溢出,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襟。

失败了!而且明显是引气过程中心神不稳,导致微弱灵气在经脉中岔了道,引发了反噬!

“凝神!收束意念!”池泽低喝一声,动作却快如闪电。他身形微动,已出现在苏棠身侧,一指带着温润平和的灵力,精准地点在苏棠后心大穴之上!

那股属于化神修士的、精纯而磅礴的灵力,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涌入苏棠体内,强势却又不失柔和地抚平了那缕在细小经脉中乱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灵气,并迅速滋养着他因反噬而略有损伤的细微脉络。

苏棠身体剧烈一颤,随即猛地松懈下来,大口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他睁开眼,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挫败、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望向池泽时,带着惊魂未定的后怕。

“师…师尊…弟子…弟子无能…”他的声音带着血沫的嘶哑和浓浓的羞愧。

池泽收回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少年脊背单薄瘦削的触感。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掏出一块素白的丝帕,递给苏棠。

“引气入体,非朝夕之功。你根基有损,灵气运转滞涩,强行催逼,无异于自毁长城。”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严厉,是师尊该有的训诫口吻,“今日到此为止。回去静养,默诵心法,体悟为师方才所言,不可再冒进。”

“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苏棠接过丝帕,胡乱擦去唇边血迹,声音低哑,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身形却晃了晃。

池泽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臂,那冰冷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触感让他指尖一缩,瞬间收了回来。“去吧。”

看着苏棠有些踉跄地、扶着门框走出静室的背影,池泽才缓缓坐回自己的蒲团。后背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闭上眼,心神沉入识海。

‘系统!’池泽在心中无声咆哮,‘刚才怎么回事?烛阴血脉就算压制灵根,也不至于引个气就吐血吧?他是不是装的?还是血脉要出问题?’

冰冷的机械音007很快响起:【宿主池泽,经检测分析,目标人物苏棠引气失败及反噬为真实状态。原因如下:】

【1. 烛阴血脉对宿主本身灵根存在天然压制效果,尤其在未觉醒阶段,压制力最强。表现为沟通、吸纳、运转天地灵气异常艰难。】

【2. 目标人物苏棠长期营养不良,身体亏空严重(含近期遭受重创),经脉脆弱,灵气承受阈值极低。】

【3. 目标人物初次尝试,意念控制力不足,情绪存在波动(紧张、恐惧等负面情绪),加剧灵气失控风险。】

【结论:当前状态下,苏棠修炼表现与普通中下资质(三灵根)且根基严重受损者无异,符合逻辑。血脉未觉醒前,此状态将持续。】

池泽:“……” 他笔下的设定,此刻化作冰冷的现实砸在面前,让他一时无言。原来不是装的,是真的“废物”。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果然如此”的了然,又或许是更深重的忧虑——悄然划过心湖。

接下来的几日,传功授业成了池泽每日的煎熬。

他端坐于蒲团之上,维持着清冷师尊的表象,一丝不苟地讲解《引灵诀》的细微变化,演示灵气运转的微妙技巧。声音平稳,条理清晰,足以让任何新晋弟子获益匪浅。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讲解,他都在脑海中疯狂检索着属于原作者的记忆碎片,生怕说错一句设定,露了马脚。每一次看到苏棠盘坐在对面,闭目尝试引气,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神识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一遍遍扫过苏棠周身,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泄露的烛阴气息或力量异动。

苏棠的表现,堪称“笨拙”的典范。

引气的过程异常艰难。他常常枯坐数个时辰,周身灵气波动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眉头紧锁,汗如雨下,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进行一场绝望的角力。偶尔有那么一丝微弱的灵气被艰难引入体内,也如同陷入泥沼,在经脉中寸步难行,很快便溃散无踪。好几次,灵气运行到关键岔道,他控制不住意念的微弱偏差,便引发细小的岔气,脸色瞬间煞白,虽未再吐血,但那骤然急促的呼吸和痛苦隐忍的表情,都昭示着内里的煎熬。

池泽每一次都需及时出手,用自身精纯的灵力强行干预,替他梳理、抚平那微不足道的乱流。每一次指尖触碰到苏棠冰冷的身体,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池泽都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迅速收回,唯恐多停留一瞬,便泄露了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表面授业、内心煎熬的日子,让池泽心力交瘁。他感觉自己像个走钢丝的囚徒,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悬着利刃,而唯一的观众,正用那双看似懵懂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这日傍晚,传功结束。苏棠因一次小小的岔气,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恭敬地告退。

池泽独自留在静室,看着矮几上摊开的《引灵诀》玉简,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

清冷的山风涌入,带着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瀑布的轰鸣。夜色悄然织上天幕,几颗疏星点缀其间。听竹苑的方向一片寂静,只有窗棂透出一点微弱的、昏黄的烛光。

池泽凝望着那点烛光,心中思绪纷乱。烛阴血脉的压制…竟如此霸道。苏棠此刻的“笨拙”,是伪装,还是真的被血脉枷锁困住?如果是后者…那这枷锁一旦打开,积蓄的力量又该是何等恐怖?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气息波动,极其突兀地闯入了池泽的神识感知边缘!那气息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源头…似乎就在他主殿书房的方向!

池泽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转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层层夜色,死死锁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苏棠!

他刚刚才离开静室,回听竹苑!那道气息…绝不属于任何仆役或药童!清冷孤高的清修峰主殿,除了他池泽,唯一能自由出入此地的,唯有今日刚刚获得“自由出入峰内各处禁地”权限的——亲传弟子苏棠!

他想干什么?!

池泽的心跳如同擂鼓,在死寂的静室中咚咚作响。他没有立刻冲过去,而是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融入殿内沉沉的阴影之中。他悄无声息地挪到静室通往书房的那扇月亮门边,透过珠帘的缝隙,屏息凝神地向外望去。

书房的窗户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昏黄的烛光从缝隙中流淌出来,在门外冰冷光滑的玉石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摇曳的光带。

就在那光带边缘的浓重阴影里,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凝固的石雕,静静地伫立着。

是苏棠。

他并未进入书房,只是站在那里,隔着窗户的缝隙,无声地凝视着书房内部。

书房内,烛火跳跃。池泽方才翻阅过的、关于上古异兽记载的厚重古籍还摊开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烛光将书案后那张空置的雕花大椅拉出长长的影子,也将书案边缘一支蘸饱了墨、尚未搁好的狼毫笔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微微晃动。

苏棠就那样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夜风吹动他月白色的衣角,却吹不散他身上那股沉凝得近乎死寂的气息。他微微仰着头,视线穿透窗缝,精准地落在那摇曳烛光映照下的书案,落在那摊开的古籍上,或者…是古籍旁,池泽惯常批阅玉简时坐的位置。

昏暗中,池泽无法看清少年脸上的表情,只能捕捉到那模糊侧脸的轮廓,和那双在阴影里似乎比夜色更深的眼眸。

那双眼眸里,没有白日里的恭顺,没有引气失败的挫败和痛苦,也没有丝毫属于这个年纪的好奇。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浓稠的晦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又像潜伏在深渊之底、耐心等待着猎物的凶兽。

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

池泽屏住呼吸,指尖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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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今天也在努力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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