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修峰主殿的空气里,沉淀了数日的浓重药味终于被清冽的山风冲淡些许。苏棠身上的伤口结着深褐色的痂,在暖玉榻的滋养下,边缘已开始微微泛白脱落,露出底下新生的、过分粉嫩的皮肉,像初春刚抽芽的嫩叶,脆弱得令人心惊。
池泽负手立于巨大的雕花窗棂前,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虬劲的老松上,宽大的雪白袍袖垂落,掩住袖中紧握的、微微汗湿的掌心。晨光透过薄云,在他清俊却难掩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池泽缓缓转过身。
苏棠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清岚宗外门弟子制式的青灰色布袍。那衣服套在他身上,依旧显得空荡荡的,越发衬得他身形单薄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大片的青紫肿胀消退了许多,显露出少年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轮廓,只是眉骨和嘴角处还残留着几抹顽固的暗色淤痕。他低垂着头,脖颈弯出一道脆弱而恭顺的弧度,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在阴影里无声生长的小草。
“能下榻了?”池泽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目光在苏棠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他微微发颤、努力支撑着身体重心的左腿上——那里曾被洞穿,伤势最重。
“回师尊,”苏棠的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清晰了许多,他微微抬了抬眼,目光飞快地掠过池泽雪白的袍角,又迅速垂下,“药长老说…筋骨已续,可…可缓慢行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卑微,“弟子…不敢劳烦师尊久等。”
池泽“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少年低垂的眼睫和过分恭顺的姿态,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没有丝毫放松,反而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烦躁攫住。这乖巧的表象下,那双深褐色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始终盘踞在他心头。
“随为师来。”他不再多言,转身率先向殿外走去,步履沉稳,衣袂飘然,端的是仙风道骨。
苏棠默默跟上,脚步还有些虚浮踉跄,却竭力保持着平稳,不让自己落后太多。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清修峰回廊亭台,朝着宗门核心区域——传功堂的方向行去。
传功堂前的白玉广场,此刻人声鼎沸。今日是宗门新晋弟子统一测试灵根、定下归属的日子。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块两人高的巨大测灵石碑,通体莹白如玉,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无数穿着各色服饰的新弟子或紧张或期待地排着队,周围则围满了看热闹的内外门弟子和前来挑选弟子的各峰执事、长老亲传。
池泽一身标志性的霜雪白袍甫一出现,原本喧嚣的广场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好奇、或带着审视和探究,如同实质般投射过来,最终都聚焦在他身后那个穿着外门灰袍、身形单薄、脸上犹带伤痕的苏棠身上。
“那就是苏棠?”
“啧啧,伤得真重…池泽长老竟亲自带他来测灵根?”
“听说被长老收为亲传了?真的假的?一个杂役弟子?”
“嘘!噤声!没看见前几日清修峰那根断柱吗?想找死?”
“哼,不过走了狗屎运,被长老撞见罢了。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能有什么好灵根?”
“就是,杂役堆里混了那么多年,要真有天赋,早被发掘了,还用等到现在?”
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只苍蝇,嗡嗡地钻进池泽的耳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苏棠的脚步似乎凝滞了一瞬,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那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精心维护的“慈师”面具上。
池泽面沉如水,眼神骤然转冷,属于化神期修士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汐,无声无息却又无比沉重地弥漫开来!
嗡——
整个白玉广场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那些带着轻蔑、揣测的目光瞬间变成了纯粹的惊惧和惶恐,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
池泽看也不看那些噤若寒蝉的弟子,径直带着苏棠走向测灵石碑。负责主持测试的传功堂执事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修士,见到池泽,连忙躬身行礼:“见过池泽长老!”
池泽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巨大的测灵石上:“开始吧。”
执事不敢怠慢,立刻引着苏棠上前,示意他将手掌按在测灵石碑底部一处光滑的圆盘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有好奇,有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也有少数几道带着善意的担忧(比如角落里的柳如烟)。
苏棠站在巨大的石碑前,显得愈发瘦小。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些紧张,微微颤抖着伸出了右手。那只手苍白、瘦削,指关节突出,手背上还残留着几道未消的鞭痕。
掌心贴上冰冷的石盘。
一息,两息…测灵石毫无反应,依旧莹白一片。
广场上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果然是个废物!
池泽的心也微微提起。他知道烛阴血脉会压制灵根显现,但笔下设定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万一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这“亲传弟子”的名分,就成了天大的笑话!那根断柱的威慑力也会大打折扣!
就在那嗤笑声即将放大时——
嗡!
测灵石碑内部,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
紧接着,极其黯淡的、几乎难以分辨的三色光晕,极其艰难地从石碑底部挣扎着向上蔓延!土黄、水蓝、木绿,三色混杂,光芒微弱得如同萤火,摇摇晃晃,在石碑上勉强攀升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高度,便彻底停滞下来,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黯淡地、若有若无地附着在碑体上。
水土木三灵根!资质中等偏下!光芒微弱,根基虚浮!
广场上瞬间一片哗然!
“三…三灵根?还这么弱?”
“哈!果然!我就说嘛!杂役弟子的命!”
“这资质…连内门都勉强!池泽长老竟收为亲传?!”
“长老莫不是…真的…”后面的话在池泽冰冷的目光扫视下,生生咽了回去,但那份难以置信和隐隐的质疑,却弥漫在空气中。
传功堂执事也愣住了,看着那微弱的三色光晕,又看看池泽面无表情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宣布结果。
池泽心中也是咯噔一下。这光芒,比他预想的还要黯淡!苏棠的“废物”之名,算是彻底坐实了。但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反而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向前踏出一步,走到了苏棠身边。
他伸出手,并未触碰测灵石,只是虚虚拂过石碑表面那微弱的三色光芒,仿佛在感受其气息。随即,他收回手,负于身后,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水土木三灵根,根基尚可。”
“根基尚可”四个字一出,连那位传功堂执事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叫根基尚可?这分明是根基虚浮到了极点!
但池泽的话还没完。他目光落在苏棠低垂的头顶,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的了然:“虽有杂质淤塞,灵气运转滞涩,但灵根本质未损,乃后天亏虚所致,非先天不足。”
他顿了顿,迎着无数双或惊愕或茫然的眼睛,缓缓道:
“勤加淬炼,补足根基,假以时日…未来可期。”
“未来可期”!
这四个字从素来以眼光挑剔、冷情著称的池泽长老口中说出,分量截然不同!虽然众人依旧觉得荒谬,但那份根深蒂固的轻蔑和质疑,却在这份斩钉截铁的“断言”下,动摇了几分。
难道…池泽长老真看出了什么我等看不出的门道?
苏棠猛地抬起头,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池泽的身影。不再是恐惧和戒备,而是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师尊。
池泽没有看他,只是对着传功堂执事微微颔首:“记下吧。”
执事如梦初醒,连忙高声宣布:“苏棠!水土木三灵根!根基…尚可!入…入池泽长老座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池泽不再理会广场上复杂的目光,转身看向苏棠,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随为师回去。”
“是…师尊。”苏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深深地低下头。
拜师礼并未大操大办,就在清修峰主殿的祖师画像前进行。仪式简单而庄重。
袅袅的青烟从紫铜香炉中升起,缭绕着祖师威严的面容。池泽端坐于上首的蒲团上,雪白的法袍铺陈开来,如同凝固的霜雪。他面容沉静,目光落在跪于下方的少年身上。
苏棠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代表着亲传弟子身份的月白色云纹锦袍。这身衣服比外门灰袍合身许多,衬得他身姿挺拔了些许,但脸上残留的伤痕和过分苍白的脸色,依旧昭示着不久前的劫难。他双手捧着一盏清茶,高举过头顶,动作恭谨标准,挑不出一丝错处。
“弟子苏棠,今日拜入池泽长老门下。”少年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蒙师尊不弃,救命之恩,传道之德,弟子没齿难忘。”
他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触及冰冷光洁的玉石地面,发出轻微的闷响。
“从今往后,弟子定当恪守门规,勤勉修行,敬师尊如父,侍奉左右,绝无二心!”
“若有违背,天诛地灭,神魂俱散!”
誓言铿锵,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郑重。
池泽端坐其上,听着这字字泣血般的誓言,心中却没有半分触动,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和更深的疲惫。敬如父?侍奉左右?绝无二心?多么讽刺的誓言!这每一个字,都像是未来扎向他心口的利刃!
他伸出手,指尖微凉,接过了那盏温热的清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苏棠冰冷的手指。
那一瞬间,池泽清晰地看到,苏棠捧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少年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如同风暴中挣扎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浓重而破碎的阴影。仿佛这杯拜师茶,重逾千斤,灼热滚烫。
池泽面无表情,将那盏茶凑到唇边,象征性地啜饮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起来吧。”他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
苏棠依言起身,依旧低垂着头,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池泽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一枚令牌、一套更为精致的月白亲传弟子服饰、一瓶上品培元丹,以及一柄寒光内敛的入门灵剑。他将这些东西一一递到苏棠手中。
“此乃清修峰亲传令牌,持此令,可自由出入峰内各处禁地(书房权限伏笔),调用部分资源。”
“此剑名‘秋水’,虽非神兵,却也锋利坚韧,望你善用。”
“这瓶培元丹,可助你稳固根基,早日引气入体。”
“至于居所…”池泽的目光投向殿外,落在峰顶灵气最为氤氲、可俯瞰整个清修峰景致的精致小院,“以后,你便住‘听竹苑’。”
那是历代清修峰亲传弟子居住的院落,距离主殿最近,位置最佳。
苏棠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令牌、衣物、丹药和灵剑。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的令牌和沉甸甸的灵剑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深深垂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谢…师尊厚赐。”
无人看见的角度,少年掩在宽大袍袖下的左手,指甲已深深掐入了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边缘,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新鲜的、温热的血珠,悄然渗出,染红了新换的月白衣袖内衬,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点点红梅。
池泽的目光掠过少年过分恭顺的发顶,最终落在那座沐浴在晨光中、精致清雅的“听竹苑”上。
那里,将是他亲手为未来的煞神打造的牢笼入口,也是他为自己掘下的坟墓边缘。
师徒名分,尘埃落定。
无形的枷锁,已牢牢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