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旦时分,春耕之时,已有不少农户起身农忙,小院的门被人敲响。刚刚趴在榻前浅眠过去的徽音被这声音惊醒,她撑着半边发麻的身体跪坐起来,只觉得脑内混沌不堪。
宋夫人安详的躺在榻上,脸上盖着白布,宋景川蜷缩在她脚边熟睡,徽音取过一旁的掉落的被衾覆在他的身上。
初春时节,寒气未散,堂中火塘不知何时熄灭。她点燃灰陶豆形烛台,起身将右侧橱下的柴草秸秆抱出来点燃,驱散一室寒意。
天带着一丝蒙蒙亮,徽音裹着厚厚的粗布麻衣出了门,院子里无灯,她摸索着打开木门,门外立着一张熟悉的面庞,是她的傅母颜娘。
宋府落败后,徽音还了颜娘自由身,将身契交给她让其离开。颜娘却不愿意,她本是长安东郊村落的农女,及笄之后由父亲做主嫁给邻村的的农户。
可那汉子是个贪懒爱赌的,不过三年就将家当输个精光,连刚出生的女儿也被活生生饿死,她冷了心肠没了活路,幸得宋夫人路过,将她救下,又将她指给徽音做傅母。
月前宋家败落,她带着身契匆匆去往县延消了奴籍,又匆匆赶回长安。
颜娘一身粗布短打,圆脸厚唇,头发用巾帻严严实实裹在脑后,身形矮胖。
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肩上还挽着一个布包,人却精神炯炯。一见徽音面上就带起笑容,“娘子,婢子回来了。”
徽音一夜未眠,此刻眼下青黑一片,紧绷的心情在看见颜娘的这一刻松懈下来,她强忍着眼泪低泣,“傅母……阿母她……昨夜去了。”
颜娘笑容僵在脸上,肩上的布包坠地,发出啪嗒的声响,她手无措的伸出又收回,只能看着徽音的泪光艰难道一句:“娘子,节哀。”
徽音侧开身,带着她进入屋内,宋景川已经醒了,立在桌前望着二人,眼底还泛着红血丝。
颜娘扑到榻前,宋夫人已经浑身冰凉,她掀起白布看了一眼,心中大恸,捶着胸口流泪,“夫人,您怎么不等等婢子就走了啊!”
哭声一出,徽音和宋景川也忍不住,跪在颜娘身侧垂泪。颜娘哭了一会后,抹干眼泪,端跪在地上对着宋夫人的尸身指天发誓。
“夫人,您放心去吧,婢一定会照顾好和娘子和小郎君,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们,逢凶化吉。”
她恭恭敬敬的磕头下去,匍匐良久才起身,转身询问徽音二人,“娘子,小郎君,夫人的身后事如何办?”
徽音麻木的接话,“阿母留有遗言,让我们把她和阿父葬在一处。”
颜娘点点头,神色哀痛,“南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无人打扰。”
——
晨鼓一响,徽音便用身上的余钱购置了一套松木棺墩,又扯了两匹白布简单的做了三身丧服,租了辆辎车,带着宋景川和颜娘扶棺出了宣平门,一路朝南山行去。
宣平门这处的街道要比旁处略小些,约莫宽八丈,用黄土压得严严实实,两侧挖着暗渠,雨后方过,正涓涓排着污水。
这处近郊,多是庶民农户出行,道路上并未有太多官吏车马行过。两侧小食贩子的板车已安置好,扯着嗓子开始吆喝,多是短打褐衣的男子,却也不乏头巾包布的女娘忙活其中。
自本朝初立以来,因着战乱人丁不息,先祖登基后颁布诏令,鼓励寡妇再嫁,农桑耕织。又因本朝妇女干政较多,如高后临朝称制、代太后干预朝政等,世道于女子并不多加缚束。
今日的后街异常沸腾,木制告示板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群,热火朝天的议论钻进徽音等人耳中。
“长安令告民:东瓯反叛,卫将军裴彧率两万精兵迎战,破敌五万,大捷!扬我国威,与民同庆,赐民酺五日!”
路人甲:“这裴彧是何许人?”
路人乙:“你连他都不知道,哼哼,那是真正的天潢贵胄!皇后内侄,太子表兄,自小由陛下教养长大的。”
路人甲:“他出身如此尊贵,怎的还领兵出征?”
老张头抚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故作高深:“大司马用兵如神,他的儿子自然也不逊色。五年前大司马战死武威,他就奔赴边关接任裴家军,建元二年,越焉支山斩杀匈奴厍兰王,歼敌万余,此一战响彻三军!”
旁边几人纷纷点头附和:“轻骑奔袭,深入敌腹,当世奇才也。”
老张头摸着锃亮的脑门嘿嘿一笑,他想起五年前西京城内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出身尊贵,容貌俊美。
长年累月的能瞧着他率领一众锦衣华服的少年打马出城狩猎,马鞭甩的呼呼作响,带回满载而归的猎物。路过他摊子时那少年还会勒马停下,大声扬笑让他包几个胡饼扔过去。
五年,物是人非,不知少年是否一如往昔。
老张头回过神,揽着身侧的胡须髯的汉子,“走走走,去喝两杯。”
这泼天的热闹与徽音三人的凄苦贫困截然不同,她们背对着人群,运棺出城。
雨后的泥地里泛着土腥味,道路也难行,一路上都是深一脚浅一脚,裙摆处沾满黄泥。
宋家落败的太快,宋渭的尸身也只是草草收敛一二,只立了一个小小的坟包。三人合力将宋夫人与宋渭葬在一处,立了块木板写着“亡父母宋氏之墓,子徽音景川立。”
又跪在墓前抹泪一阵,恭敬的磕了三个头,随后相扶着离去。
徽音三人才刚回到宣平门后街,门口便迎来一群不速之客。为首的男子头戴长冠,眼似绿豆,身形稍胖,身上的丝绸长袍做工精致,带着几个奴仆闯进小院中。
进了院子里,他先是四处打量一阵,目光在触及墙脚的柴堆和院中未排干净的黄泥污水后露出一抹嫌恶。他脚下撵着泥地,言语间满是嫌弃,“这什么破地方!”
听见动静的宋景川出门察看,皱着眉询问,“张勋,你怎么在这?”
张勋嫌弃的目光在看见宋景川后转变,他双手环抱于胸前,神色轻佻,“宋景川,你还真在这,那你阿姊就在屋内?”
宋景川一见他满脸的意淫就明白一切,他阿姊容颜绝色,阿父还在世时,就有风声传出她阿姊是内定的太子妃。
彼时阿姊身份尊贵,这些纨绔子弟不敢冒犯,如今宋家落败,这群人便迫不及待的上门欺辱。
宋景川冷哼一声,上前想要逼退众人,“这里是我家,不欢迎你,赶紧走!”
“宋景川,你还当自己是从前的那个宋公子啊!”张勋嘿嘿笑了两声,眼里划过一抹得意,他退后两步,张开手吩咐奴仆一拥而上,“给我把他捆住!”
“你们敢!”宋景川怒喝一声,三步作两步冲上前,一脚踢开最前方的奴仆,紧紧攥住张勋的衣领,怒瞪着他。
张家的奴仆见状将两人团团围住,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击打在宋景川背脊。再要动手时却被宋景川猛然回头盯住,被他眼底的凶戾镇住,不敢上前一步。
一道清冷的声线打破几人僵持,众人回头望去,屋后绕出来一个妙龄少女。少女肌肤胜雪一身孝服,头发松松的挽在身侧,耳鬓处别着一朵绢质白花。
似乎是受了风寒,她抬手掩在嘴角处轻轻咳嗽,其目泠泠若深涧之映素辉,视之令人心凛。
“我朝律令,无故入他人住宅,可当场格杀之。张勋,你无故上门寻衅滋事,是要罔顾律法吗?”
徽音冷冷的注视一群不速之客,她淋了场大雨,悲痛之下又一夜未睡,此刻感觉头昏脑胀,颇有些站不住。
张勋眼见正主出来,抬手示意奴仆退下,他整理下衣襟迈步上前,抬手抚在宋景川的肩侧,被他一脸嫌恶的撇开。
张勋也不在意的摆摆袖,望着徽音道:“娘子安好否?昔日旧友上门探望,怎么能说是滋事呢?”
徽音扶住木门,唇色苍白,“家有丧事不便待客,请回吧。”
“宋徽音,你已经不再西京贵女之首,何必再摆架子,”张勋视线从徽音脸上掠过,落在她窈窕的身姿上,目光带着淫邪,“不如随我回去做我的姬妾,好歹能保住荣华富贵。”
“我呸!”宋景川斜了眼张勋,退到徽音身前,挡住张勋放肆的眼神,怒骂,“你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趁早死了这条心!”
张勋冷哼一声,无视宋景川的怒骂,只一心盯着徽音,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徽音却没再给他一个眼神,转身进屋。张勋被彻底无视,他恼羞成怒的指着徽音的背影辱骂:“你装什么,迟早有一天,老子要将你压在身下......”
哗啦——
迎面扑来一盆污水,脏臭味扑面而来,淋湿张勋全身,连他口鼻中都呛进不少。张勋连连退后两步,被身后的奴仆扶住才堪堪站稳身形,他一把抹去面上的污水,怒吼道:“谁!”
颜娘端着木盆站在门口,目光森然的盯着张勋,“满口污言秽语,老妇替你漱漱口!”
张勋怒火中烧,捡起地上的木棍就要冲上前。他身形笨重,与劲瘦蜂腰的宋景川形成对比。
眨眼间,手中的木棍已被宋景川手持柴刀斩断,他抬头望去,只见宋景川举起柴刀回头恶狠狠的盯着他,清秀的脸上满是嫌恶,“再不滚,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你.....你们......给我等着!”
张勋扔掉手中半截木棍连连后退,浑身气得发颤,转身看见身后畏畏缩缩的奴仆,气得一人给了一耳刮子,扔下一句咒骂灰溜溜的离开。
颜娘带着气回到屋内,她看见徽音跪坐在火塘边的蒲草团上,手下叠着衣物,周身气质宁静。
她放下木盆缓缓坐过去,抚着徽音单薄的背脊宽慰,“娘子莫要将那起子浑人的话放在嘴边。”
徽音摇摇头,眼底带着忧虑,“长安贵人太多,今日之事有一便会有二,不能久待。”
颜娘叹着气接过徽音手中的活,“等夫人头七过了,我们就离开长安罢。”
徽音望着天色,原本还晴朗的天空此刻被乌云蔽日,大有前几日大雨来临前的征兆,她胸口突然砰砰的跳起来,带来一阵心慌。
她起身将在外劈柴的宋景川叫进来,“不能留了,今日收拾好东西,明日就回荆州。”
宋景川面露茫然,低头看了眼跪坐在地上的颜娘,颜娘放下衣物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清楚。
他又转头看向徽音,“阿姊,怎么也得等阿母头七过了再走吧。”
徽音喉间钻起痒意,她压下咳意,面露忧虑:“张勋为人睚眦必报,他父亲又是太常寺大人,如今他在上我们在下,他若是要做些什么我们根本无力阻止。何况西京风起云涌,旧人太多,我担心,再不走就走不了。”
宋景川见徽音心意已定,也没再说什么,闷头去收拾行礼。
徽音跪坐在矮脚案前,翻出一片带着毛刺的竹简,提笔写字,方正的隶书显现,字形宽扁,左右舒展。
颜娘凑过去辨认,只依稀认得几个字,什么“田地”“张”等字样。须臾,徽音放下细管竹笔,将竹简放在火塘边烤干,颜娘拿起一旁的弧形铁勾翻弄火塘,让炭火均匀燃烧,暖意扑面而来。
宋景川也跟着凑过来,眼中带着疑虑。
“阿姊,这是什么?”
徽音嘴角上扬,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张勋方才打了你一棍,走前我送他一份礼。”
颜娘爬起身,将窗台晾好的汤药递给徽音,“既要远行,婢子去买些干粮备着。”
徽音点点头,捧着陶碗一饮而尽,苦涩在她口腔中肆意蔓延,她面上表情却分毫未变。颜娘心中异常不好受,从前娘子最怕苦,吃药必要配着蜜饯才能咽下。
她悄悄背过手去抹泪,徽音看清她的动作,安慰道:“我无事,这药不苦。”
颜娘连忙应答一声,不敢抬头再望,提着竹编篮出了院。
药不苦,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