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二月朔日,寅时三刻。

西京古朴的城墙上雾气未散,威仪的未央宫隐在夜色中。数辆轻便玄色轺车行驶在笔直的道上,缓缓停在司马门前。

司马门前灯火通明,每隔一步置一火炬,肃穆的卫兵头戴铁盔,身穿札甲,手持长戟,自司马门前排至未央宫前殿玉阶。

卯时鼓鸣,候立的官员列队向着南朝权力最高的宫室行去。

未央宫前殿,头顶栋梁是清香萦绕的木兰所制,用杏木作梁。朱漆门扉上,云纹蜿蜒,其间点缀着温润美玉,细碎宝石。殿内长信宫灯左右各九盏,灯油气味清淡,带有植物本身的清香和微涩感。

“陛下升殿!” 黄门侍郎高声唱道。

太尉董延年率先持玉笏而出:“陛下,卫将军裴彧已收复东瓯,明日便会抵达京城。”

武帝额前垂下的十二旒冕冠串微微摇晃,抚掌大乐,“善!待卫将军回京,朕要好好为他庆功。”

太子太傅弥横持象笏而出:“陛下,臣启奏,太子奉陛下命巡视冀州完毕,正在回京的途中。”

武帝颚首,“太子此次巡视州县做的不错,近年频繁灾害,朕打算兴建禅台祭祀,待太子回京,此事便交由太子吧。”

听闻此话,下侧吴王面色不佳,跪坐在他右侧的平阳侯飞快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当众情绪外露,吴王遂低垂下头掩住神色。

待三公九卿重臣们奏话完毕,殿后一头戴梁冠,双眼细长的侍御史手持木笏出列,“下臣弹劾太常寺张秉烛之子侵占农田数十亩,出卖土地营私利,证据确凿,请陛下定夺!”

他自袖中取出叠好的帛书,恭敬的呈给黄门侍郎。太常寺张秉烛面色如土,冷汗淋淋,无视周围打量的目光,起身跪到中央稽首,等待判决。

上首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交由廷尉按律处置。”

良久,黄门侍郎再次高呼:“退朝。”

张秉烛擦着额上细汗,只来得同周围同僚点头告别,匆匆忙忙疾步到宫门口,吩咐僮仆迅速赶车回府。马鞭快速的抽动,僮仆艰难的站立在车前稳住身形,驾着双马赶车回府。

而此时,张勋正召集府内会武的奴仆,筹集数十人准备出府寻徽音等人晦气。他心中暗自想着捉到徽音后要如何如何,满意的打量面前腱肉壮硕护卫,肉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

匍一挥手,大摇大摆的带着众人朝府外走去,正好撞上匆忙赶回的张秉烛,他一见儿子声势浩大的阵仗,嘴角的胡须翘得老高,弯腰脱下翘头鞋就朝张勋砸去。

“竖子!还不快快滚回府去,看你做的好事!”

张勋抱头痛呼:“阿父这是做何?”

张秉烛挥开僮仆的手臂,艰难跳下轺车,指着张勋鼻头气得说不出话,又看见身后气势恢宏的侍卫,怒上心头吼道:“滚去祠堂跪着,家法伺候!”

说罢,不顾赶来的张夫人劝阻,命人强压着张勋到祠堂,将人捆在案板上重重苔了十下,打得张勋哀嚎不绝,张夫人痛呼连连,张府鸡飞狗跳。

——

西京城外的偏僻小道上,一辆笨重的马车行驶在黄土路上,车厢封闭老旧,四周铺青色帷帐,遮挡车厢尾部的箱笼行李。

转过山角,马车突然被人勒停,宋景川抬手往上拨弄斗笠,露出明亮的双眼,他握紧缰绳打量面前的不速之客,眉头紧琐。

数十个身着灰褐短襦,头戴布巾,腰佩横刀的青年部曲,骑在高头大马上,将去路围堵死。

他们身后绕出一匹红棕色的蒙古马,上首坐着一个织锦素袍少年,嘴角带笑,缓驾到路中央。

宋景川认出来人,原本还放松的手臂突然绷起,右手伸到腰后,握紧短匕。

“苏信,你要干什么?”

那名被称作苏信的少年得意的挥动手中的马鞭,示意身后的精锐部曲将青帐牛车团团围住,他年纪看上去与宋景川一般大,面色阴柔,眼窝深陷,是个久经风月的浪荡子。

苏信紧紧盯着车厢,想起那人宛如神女般的面容,下腹升起一阵燥热。他视线移至宋景川面上,想起以往数十年被此人稳压一头的种种,不禁怒从心来,“落败之犬,也敢叫嚣,给我拿下!”

宋景川自幼习武,可到底是个不足十六的少年郎,在几名身材高大的部曲面前不过走了三招就被制住,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身后的大掌紧困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苏信下了马,撩起车帘,将魔掌伸向他的阿姊。

他奋力仰着头,脸颊憋得通红,用尽力气也无法挣脱身后的桎梏,只能用力吼叫企图阻止:“苏信!住手!”

徽音坐在车厢内,这辆旧马车是用她们身上仅剩的余钱购置,车厢因尾部厚重的行李微微翘起,与她往日出行的漆绘云纹马车无法相提并论。

也是,月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宋公之女,出行锦缎铺地仆妇成群,如今却被堵在这偏僻小道,遭人羞辱。

她紧盯伸进车厢内的手掌,神色难看,苏信与张勋为人截然不同,她特意挑的偏僻小道,不曾想还是被人截住。

苏信,是苏静好同父异母的弟弟。

颜娘一把将徽音护在身后,抄起车内的木制漆盘,警惕的看着闯入者。手掌的主人似乎等不急一般,扯开摇摇欲坠的布帘,迫不及待的朝里看去。

美人泪盈于睫,发髻垂肩,不见一丝饰物。她不似以往那般身着绫罗锦衣,只穿了件湘色短襦长裙,粗麻布衣也不影响她美丽分毫,昏暗的车厢内熠熠生辉。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辆破烂马车也因她显得华美起来。苏信看呆了眼,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捉车内的人。

面前黑影砸下,他被颜娘猝不及防的一盖头打得眼冒金星,捂着头惨叫后退两步,阴柔的面容变得可怖。

他自觉在佳人面前失了颜面,恨恨吩咐道:“将那女媪捉下来,我要砍了她的手!”立时便上来两个部曲要将颜娘从车内拖下去。

徽音扑上去阻止,咬牙道:“苏信,论辈分我是你阿姊,也自问从前未曾得罪过你,为何非要紧追不舍,肆意羞辱!”

眼见美人出声问责,苏信连忙整理下衣冠,挥手将部曲赶下去,只见他眼神闪烁道:“徽音阿姊莫生气,我这就叫他们退下。”

他踏上前几步,徽音身上的暗香飘入鼻尖,一时间心神荡漾:“我自幼便仰慕阿姊,如今阿姊落难,信只是想帮帮你。”

徽音嫌恶的避开他肆意打量的目光,冷声道:“帮?你带人截住我的马车,使人制住我阿弟,还对我的傅母喊打喊杀,这是帮?”

她视线扫过被两个部曲摁在地上挣扎的宋景川,顿了顿,放轻话音:“你若是有事,细细道来便可,为何要动手?”

苏信见徽音态度转变,连连点头,示意那两人松开宋景川。他今日特意带足了人手,面前一个毛头小子,两个弱质女流,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轻声哄道:“徽音阿姊莫怕,我是怜惜你无处可去,这才追出城来。我在临都驿那边有一处宅院,你若不嫌弃,先随我去那边安顿下来可好?”

宋景川挣脱束缚拦在徽音面前,咬牙劝阻:“阿姊,这人不怀好意,不能信他!”

徽音见他并无受伤,松了口气,阿弟年纪尚小心性稚嫩,又遭逢家中巨变,满心愤慨无心思虑其他。

苏信有备而来,单凭她们三人无法脱身,若是激怒苏信,荒郊野岭处他若要动手无人能阻。

她将阿弟拉到身后,看向苏信:“那就叨扰了。”

宋景川在身后扯着她的衣袖,徽音回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先上车。辎车再次缓缓驶动,车厢内,徽音取出笔墨,从包袱中找出一块白布,快速写下几个字塞给宋景川。

从此处去往临都驿需绕道而行,途径一处狭窄山脊,车马难行。苏信骑在马上,回头打量马车内的女子,心下满意至极。

他十三岁那年初见徽音便惊为天人,奈何她身份尊贵无法染指,如今佳人蒙尘落入他手,想到夜间就能一亲芳泽,他不禁加紧马腹向前驰去。

狭窄山脊只能供车单行,苏信一马当先骑在最前方,苏家部曲分别坠在马车前后,趁他们无心之际。

宋景川取出袖中短匕,狠狠扎在马臀之上,马儿剧痛之下撒丫猛冲向前,带倒车内三人,同时冲散前方的阵型。

徽音和颜娘连忙稳住身形,解开捆着行李的绳索,将重物推下去堵住狭窄的谷口,阻挡苏信等人追赶的脚步。

她手心濡着汗,看着被阻住的苏信和落后的部曲,心上重石微微移开。可下一刻,就见苏信弃马跃过来,身形矫健,几步间抓上马车后辕跨上来。

徽音险些叫出声,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旁边的颜娘已经扑上去撕打身形不稳的苏信,她也连忙直起身,抄起木盘猛拍苏信小腿。

苏信到底是男子,又自幼习武,三两下便制住颜娘,抬手抓住徽音要跳下车。

颜娘扑上去一口咬在苏信腿上,苏信猛的吃痛,抬脚踹在颜娘心窝。徽音听见颜娘的哀叫声,怒急,毫无章法的顶在苏信胸膛,双手胡乱挥打。

宋景川听见动静回头,瞧见苏信掐住徽音的后颈,他眼眶瞬间染上红意,扔下缰绳一拳打在苏信脸上,解救出徽音,转身和苏信扭打在一起。

老旧的马车经不住四人的扭打,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眼见苏家的部曲就要追上来,宋景川一咬牙,抱住苏信翻滚下马车。

尘土飞扬,宋景川身上的白袍染上泥土,他跨坐在苏信身上,将人狠狠的按在地上,拳头如星点般朝苏信脸上招呼。

他怒道:“无耻之徒,也敢肖想我阿姊!”

苏信原本还算俊秀的面容立刻肿胀起来,躬起腰背奋力反击。

宋景川听见身后徽音焦急的呼喊,提醒他人已经追上来,让他赶紧上车。

这一愣神之际,他被底下的苏信掀翻在地,二人境地一时逆转,他只得双手抱头高喊:“阿姊,别管我,快跑!”

颜娘捡起缰绳奋力控制疯马,她自幼随父兄下地农耕,没有旁的手艺,唯独有一把子力气。

徽音伏在车内,焦急的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二人,不敢再出声打扰。她抿紧唇瓣,指甲用力的抓紧木板泛起白痕。

车尾飞扬的尘土糊住她的眼睛,她挥手散去飘起的尘烟,再抬眼看去,阿弟和苏信已经扭打到山崖边。

她心中大氦,将要出声提醒时,便看见阿弟右脚踩空,整个人向后坠去。她呆愣愣的伏在车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傅母!停车!快停车!”

颜娘听见徽音破碎的语调,连忙转身回望去,就见徽音再次露出脆弱的一面,她的眼泪如断线的串珠般落下,哽咽道:“阿弟……坠崖了。”

她顺着方才的地方看去,那里只剩苏信瘦长的身形和他身后已经追上来的部曲。不见宋景川,颜娘掩下眼中的悲意,不顾徽音停车的哀求,狠狠的抽动马匹驾车离去。

看见眼前的临都驿站后颜娘才勒紧马匹,扶着虚脱的徽音下了马车。她们将身上仅剩的银钱塞给驻守的兵卒,恳求他们去派人去悬崖下搜救宋景川。

驻守的兵卒本不愿接收这苦差,他瞧见徽音泣泪,楚楚可怜的模样,终是不忍,派人禀报驿丞。

临都驿丞曾受过徽音父亲恩惠,他乍见故人之女落难,心中亦是五味杂陈。随即吩咐几个兵卒去宋景川落崖之地查看,又将徽音和颜娘安排在后院耳房,让她静待。

徽音坐立难安,不停的在屋内来回踱步,好不容易挨到兵卒搜查回来,却听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她脑中一片晕眩,全靠颜娘扶着才能站稳。

那兵卒嘴巴上下启合:“我等去了宋公子坠崖之地查看,确实发现他的衣裳残片和血迹,可尸体……”

他瞧见徽音惨白的脸色止住话音,斟酌后再度开口:“并未瞧见宋公子的踪迹。”

天色渐晚,春日更深露重,寻常人都难以在野外待上一夜,何况坠崖重伤之人。徽音再次祈求临都驿丞:“大人,求您再多派些人手搜救我阿弟,求求您。”

临都驿丞面色难为,他曾远远见过这位名动西京的姝女一面,那时她气度非凡,雍容华贵,身边围绕的皆是王公贵族,行走间一颦一笑皆动人心。

又何曾想过这位贵女会跌入泥潭,跪在他一个小小驿丞面前祈求。

他无奈道:“非我不愿相帮,只是今夜那位平定东瓯之乱的裴将军就要抵达临都驿,我等需好生接待于他,不可怠慢啊!”

徽音屈膝跪下去,重重的磕在地上,不住的流泪,“求您!求您!”

临都驿丞掏出袖中干净的锦帕递给徽音,不忍开口:“近日那崖底常有野狗出没,那崖高十丈有余,若是摔下去必定再无生机,许是……”

他没将话说完,尸体估计已被野狗分食,尸骨无存。

徽音唇瓣颤巍,哭倒在颜娘怀中,驿丞不忍再看,抬步离去,他心中酸涩,宋公那样高风亮节的人,说他贪赃枉法他是绝不信的,只恨小人攻讦。

想起身后屋内的姝色,他摇摇头,宋公身死,一双儿女也不得善终,好人无好报,这天杀的世道。

颜娘抱着怀中哭晕的徽音,不禁悲从中来,徽音自出生便被捧在手心长大,顺风顺水,最大的烦恼也就是不知明日宴席上穿什么。

未曾料到一朝突变,宋家上下只孤苦一人,她抱着睡梦中还在泣泪的徽音,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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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军的真香打脸日常
连载中小雨天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