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诀别
胸口闷痛,喉咙里一股腥甜味涌上来。他要死了吗?混乱中好像谁在跑动和叫喊。刘丧动了动脖颈,想看看张家人和白玉那边是什么情况。随即感到地板在他身下震动起来。
不光是地板,整座密室都在震动。
他捂住胸口被击中的地方,咬着牙翻了个身,发现水正从四面八方的砖缝里涌进来,就像无数的小瀑布一样。
“屏住呼吸!”似乎是张海客的声音。
刘丧已经无法思考。他想用手抓住什么做支撑,胳膊下面却突然一空。仰面跌进海水那一瞬间,他看到张海盐离开了白玉身边,转头向他冲来。
海水非常湍急,刹那将一切都淹没。他好像被吸进了滚筒洗衣机一样,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被漩涡带向未知的水底。水迅速呛进鼻子和嘴巴,刘丧胡乱挣扎着,同时试图憋住肺里的最后一点空气。这水中非常昏暗,不时有什么东西撞到他,有可能是那些杀手的尸体。
他感觉过了很久,但其实可能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儿。水的流速减缓了,四下一片混浊黑暗,深不可测。刘丧的肺泡马上就要炸开,他已经没有力气,脑子也开始意识不清,只能一点点儿向海底沉下去。
这时他感到有谁的手从后面揽住了他的腋下,给了他一个托举的力量。朦朦胧胧中,那人带着他上浮。直到他能看见上方的水开始变薄,有细碎的微光和气泡在闪烁。
然后,哗啦一声,世界一下子变得清亮了。刘丧仰起头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剧烈咳嗽起来。
救他的人仍推着他往前游动。刘丧发现他们离陆地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四周的海面波光粼粼,头顶的天穹中挂着一轮月亮。他们随着海波起伏,刘丧几乎使不上什么劲儿,只能靠在对方身上。海岸逐渐靠近,然后他的脚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原来是礁石。
“小张哥……?”
他虚弱地叫出声。张海盐没有回答,只是又一用力,将他托出水面,送到岩石上。刘丧翻过身,仰面躺在那儿喘气。他看见张海盐**地爬上来,眼镜没了,脸色被月光照的铁青,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就像两团鬼火在燃烧。
张海盐蹲下来,直接撩起他衣服,查看他的枪伤。刘丧浑身冰凉,抓住张海盐的手,从牙齿缝里抖出几个字。
“我没事。”
他努力支撑着坐起来,解开外套。子弹当啷一声掉在岩石上,滚到缝隙里去了。刘丧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东西,在膝盖上展平。
是那张面具。
张家的脏面内部镶有钢片,子弹是穿不透的。张海盐把它从死水龙王庙里拿出来,就一直交给刘丧随身带着,没成想它竟然救了刘丧一命。
见他性命无忧,张海盐吁出一口气,后退两步找了另一块岩石坐下来。
“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样了?”刘丧问。
“海客他们身手快,在水把房间灌满之前就撤回上面去了。其他人八成是喂了鱼,但那婆娘一定泅水逃跑了。她没那么容易死。”
张海盐说话时一直看着黑沉沉的大海,语气毫无波动。刘丧产生一种感觉,之前那个插科打诨不正经的张海盐已经不复存在,仿佛被海水剥褪了外面的一层壳,露出内在的冷若冰霜的另一个人。
这才是原本的你吗?
“既然你没事儿,那就回去吧,回到董公馆找张海客,他们会把你安全送走的。”张海盐站起来,仍然没有看刘丧。“我答应过族长要照看好你的,是我食言了,抱歉。”
“你要去哪里?”刘丧脱口而出,“你要去找白玉,对不对?”
“我必须找到她。”张海盐平静地说。“我会把那个婆娘的舌头割下来,然后一寸寸地捏碎她的骨头。”
刘丧一阵颤栗。他瞪大眼睛望着张海盐。张海盐朝他转过脖子,脸上挂着扭曲的微笑。
“你害怕我吗?”
四目相对。小张哥看了他一会儿,像蛇一样直起上身。
“……怕就对了。”
刘丧没有移开视线。一股强烈的情绪在他胸口横冲直撞。他眼前的这个人,凶暴强悍,却又支离破碎,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预感他永远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你不能去。”他直截了当地说,“小张哥,那个白玉的目标就是你。她在激你,她要让你自己去找他。你要是去了,就正中她下怀了。”
“那又怎样?”
“难道你要和她同归于尽吗?”刘丧抓起那张脏面,站起来。“你看看这面具,想想我偶像为什么要把它留给你?你说他从来没有戴过它。我偶像一定是想告诉你,不要让自己再次带上脏面,哪怕有一千个理由,也不值得你化成厉鬼,把自己投进地狱里去!”
张海盐却只是笑,轻飘飘的笑。
“化成厉鬼?没那个必要,我本来就是了。”
他看着自己嶙峋的手指。“我杀过人。杀过很多人。我还吃过人呢……不过你放心,在干掉那个女人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你想想你的那个朋友,张海虾,如果他在的话,他一定也不希望你——”
“你知道他些什么?”张海盐的声音突然变得可怕起来。“别他妈自以为是,这是我的事儿,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刘丧喉咙里一噎。是啊,他认识张海盐才几天。他跟张海盐算是什么关系,他又有什么立场站在这里劝他呢?
可是……
“小张哥,不要去,求你了。”他摇晃着站起来,扯掉发箍,湿漉漉的长发散落到肩膀上。张海盐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被刺痛的倔强。“我确实没什么资格阻止你,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一意孤行地去死。”
张海盐定定地凝视着他。
“我们先回去,和其他人商量一下。弄清白玉的目的……这件事情,也许还有什么其他的信息。”刘丧一脚深一脚浅地跨过礁石,走向张海盐。他看不清张海盐的表情,张海盐似乎闭上了眼睛。
“好吧,既然这样……”
一瞬间,刘丧以为自己成功说服了张海盐,刚想说太好了,就看到张海盐从舌尖下面吐出了什么东西,别到耳朵上。看清那是什么,刘丧一下子呆住了。
他认得。那是张家的青铜六角铃。
“不要!!!”
太迟了。随着叮铃的细响,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钝化。只有张海盐的嘴唇在翕动着。
“刘丧,听我的话。”
“不要……快停下,求你了!!”
刘丧捂住耳朵,想要摆脱铃声的控制。可六角铜铃的声音却伴随着张海盐飘渺的讲话声,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大脑,攫住他的神智。刘丧的眼神逐渐涣散,双手慢慢垂落。
“跟我走。”张海盐发出指令。
刘丧像听话的木偶一样,在他的引领下慢慢绕过礁石,回到平坦的海滩上。
“从这里接着往前走吧,你要回到董公馆去。”张海盐说罢,准备转身离去,衣服的后襟却忽然被什么东西勾住。他扭过脸,刘丧站在那里,瞳孔失焦,仍然处于被催眠的状态,一只手却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张海盐的笑容里这时才终于有了一丝苦涩。
“再见了,小傻瓜。”
他掰开刘丧的手指,然后再也没有回头。
***
刘丧清醒过来时,眼前已经能看到董公馆的轮廓。
天都蒙蒙亮了,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胸口被枪击中的地方仍然残留的着疼痛,可他觉得别的地方更痛,尤其是头,疼得快炸了。他扶住路边的墙壁,另一只手捂住额头,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抬起头,好几个人站在那棵凤凰木下面。
张海客和张海洋都在,还有……
“吴邪?”刘丧以为自己看错了。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立刻朝他快步走来,脸上挂满了关切。刘丧在他身后还看到了胖子和张起灵的身影。“你还好吧?”吴邪朝他伸出手。
刘丧呆呆的看着他们,忽然鼻腔里一股酸涩涌上,他拼命咬住嘴唇,想把眼睛里的水汽眨掉。
“他走了……”刘丧喃喃地说。“我……我没能拦住他……”
吴邪拍拍他的胳膊,一时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后面传来胖子的大嗓门。“哎,怎么回事儿?咋还要掉金豆了呢?谁欺负我们家丧背儿了,胖爷我找他算账去。”
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反而让刘丧再也忍不住眼泪。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你们怎么在这儿?不是回杭州了吗。”
“这个么,”吴邪显得有点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咱们进去再说吧。”
重新回到董公馆,只不过是一天一夜,刘丧却觉得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他把湿衣服换掉,胖子煮了热腾腾的面,让他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刘丧机械性地照做,之后就一直站在窗边发呆。
“丧背儿这到底是怎么了?跟丢了魂儿似的。”
胖子和吴邪站在门口。吴邪沉默了一会儿。
“十几年前我追着小哥上长白山的时候,就跟他现在的状态差不多。”他看着刘丧的背影,“身边的人一意孤行,你又无力阻止,心里面只剩下绝望。”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张起灵的声音突然闷闷地在后面响起,吓得吴邪和胖子都一哆嗦。
“我靠,”胖子是摸着胸口,“小哥,你下次深情表白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这么突然,胖爷我这小心脏受不了。”张起灵点点头,一边仍看着吴邪,吴邪连耳朵都红了。
“你们还记得在雷城的时候吗?”他转移开话题。“有好几次,为了救同伴,刘丧总是站出来准备牺牲掉自己。被焦老板抓住的时候也是,角蝉钻进耳朵之后也是。”吴邪低下头,“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这人其实有点自我毁灭的倾向。虽然也惜命,可一旦遇到他觉得值得的事情,他对自己真的挺狠的。”
这样的刘丧,却遇上了比他更疯的张海盐。
一个疯一个丧,又如何能拉得住彼此呢。
刘丧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以他的听力,铁三角的闲话他完全能听清,但所有人说的所有话,此刻都进不到他的心里去。他望着窗外,远处的大海不知疲倦地鼓动着波浪。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觉到吴邪走到他身边。吴邪没有说话,只是趴在窗台上,陪着他看海。
“我有件事想问你,”刘丧轻声说。
“……张海虾是怎样的一个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