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问题让吴邪有些意外,扭过脸来观察他的表情。
“张海虾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有一次我问过小张哥,他只说,时间太久他已经忘了。”
忘了?
若真是忘了,怎么会在这个名字被提起时冲动得失去理智,又怎么会为了给那个人报仇而奋不顾身。
那明明就是刻骨铭心、唯一不能触及的逆鳞。
见他失神,吴邪叹了口气。“我看过南洋档案馆现存的卷宗记载。当中倒是记载过一些关于张海虾的事迹。那个人本名叫张海侠,是小张哥早年在南洋时的搭档,小张哥是个混不吝,又总爱做些出格的事,但好像就因为有张海侠跟着他,一直没出什么岔子。从他们当年的冒险经历来看,这张海侠应当是个聪明且稳重的人吧。”
吴邪斟酌了一下,将自己所知的盘花海礁案与南安号相关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刘丧。
“你们第一次跟张海客联络,听到小张哥说要去厦门的时候,闷油瓶就隐约有些感觉。”他最后把话题引回来,“这件事情可能是冲着南洋档案馆来的,和张海盐的过去有关,也和张家的过去有关。”
“那我偶像当时让我和小张哥绕道,去死水龙王庙里拿面具,是不是为了警示我们,让小张哥不要乱来?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小张哥呢?”
“那个呀……”吴邪尬笑一声。“其实吧,让你们去死水龙王庙,主要是为了把你们拖住一天的时间。”
“啊?”刘丧愣住。
“你也知道闷油瓶那个人,他很多时候对某种事情有预感,却又表达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什么事情要发生,但他的感觉总是准确的。让你们晚一天到厦门,为的就是我们能提前赶过来,做一些布置。”
“可是,小张哥还是……”刘丧怏怏地说,“我怎么也拦不住他。”
吴邪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我不知道你和张海盐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也勉强算是个过来人吧。跟张家人牵扯到一起就是这样,劳心又劳力,有时候还能把你给气死。”他仔细地捉住刘丧的目光,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到底张家人的思维和行动,普通人是很难跟得上的。你要是任由着自己陷进去,这一辈子都有可能被他搅得天翻地覆。”
刘丧看着吴邪。他以前不懂吴邪有什么过人之处,现在他发现,吴邪的眼睛里有一种经历过风霜之后的安静。
“那你呢,”他忍不住问,“你和我偶像不是……”
“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俩走到现在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可能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了,什么叫过一天算一天。”吴邪垂下眼睑笑笑,“所以啊,丧丧,如果你没有这个心理准备,那不妨先把自己抽出来。我知道你其实挺重感情的,我们都不想看着你受伤。”
他又拍了拍刘丧的肩膀,转身走了。
***
张家人似乎外出了,留下铁三角轮流关注着刘丧的情况,像是怕他想不开跳海自杀似的,让刘丧又感动又囧。
“我真没事儿,”他努力地解释,“你们别这样监视我,尤其是我偶像,他一直盯着我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我背后冒出来一样,超可怕的。”
总算把那三人支开,刘丧漫无目的走到董公馆后院的草坪上。他在草地上坐下来,仰面躺倒,试图让自己放空。
冰凉的海风在头顶吹过,这海风已经在地球上吹拂了上千万年,一定也在一百多年前吹拂过那另外两个人。刘丧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画面。
一个年轻人站在海礁上,衣衫飒飒飘动,另一个则坐在他的下风向,默默抽着烟。
吴邪说,张海侠聪明得宛如妖怪一般,却和张海盐一起签了卖身契。
白玉说,张海侠长得很好看,直到临死的一刻,也还是波澜不惊。
他们的描述像破碎的拼图,刘丧尝试着去拼凑一个真相,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拽着他,让他害怕看清。
成为一个人心中不可磨灭的存在,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只有死亡才能换来漫长的念念不忘,那么有朝一日,我也……
刘丧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痛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张海盐——与其让留下来的人带着无法释怀的思念活下去,或许还是让他忘掉我更好。
他的手指触到短短的草尖,这片草地曾经是一片墓园,张海侠应该也埋葬在这下面吧。按照白玉的说法,现在连尸骨都荡然无存了。
“海侠先生,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劝劝小张哥吧。”刘丧在心中默念,“请你保佑他……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他就那么静静待了一会儿,忽然猛地坐起来。
“丧背儿你会打麻将吧,”胖子从公馆的后门探出头,“快过来,三缺一。”
刘丧甚至没有顾得上思考张起灵会不会打麻将的问题,“胖爷,铲子借我用一下!!”
胖子没反应过来,刘丧直接从他身边冲过,奔进屋里从背包翻出一把洛阳铲,又冲回草坪中央,挥起铲子就开始往下挖。
“这是干啥?地下有斗?”胖子一脸茫然,吴邪和张起灵也闻声从屋里出来。
“有声音,”刘丧急匆匆地挖了几下,又趴到地上,把耳朵贴在土里仔细听了听,“有很多个声音……就在这下面!”
铁三角对视一眼,转头也回去取工具。
挖了几米深,已经超过了普通土葬的深度,什么都没有。胖子想质疑刘丧是不是发神经,但看到他连出了汗也顾不上擦,脸上的神色非常坚决,又改了口:“丧背儿,你倒是说清楚啊,你听到的是什么?”
刘丧没理睬,再次将铲子嵌进土层,手上的力道一滞,“有了!”他俯下身,直接扒开剩余的碎土,刨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
“就在这里边……是滴答声。”
他喘着气,扶着膝盖站起来。“别打开!”胖子大叫,“说不定是炸/弹——”
没等他说完,刘丧已经咔哒一声把盒盖掀开。
里面是一块白色的手表。表带已经陈腐,但表针竟然在跳动,如同出了故障一样,卡在一个固定的时间上。滴答声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这他妈都能被你听见……”胖子嘀咕着。
刘丧把表盖翻过来,看到上面有一个寄居蟹的图案。
最终他们一共从董公馆后院里挖出了几十块手表,所有的手表上都有寄居蟹。刘丧画了一张图,把每块表出土的位置和表针指向的方位都标出来,发现这些表组成了一张路线图。他画图的时候,铁三角就站在他身后看着。
“这南洋档案馆真有一套啊,”胖子感叹道,“白玉那伙人把他们的公墓都给掘了,愣是没发现这些东西。”
“我猜当时档案馆的负责人已经料到了,日后这里有可能被敌人发现,所以才把遗物埋在尸骨下方更深的地方。”吴邪似乎也受到触动,“对方挖到尸骨就以为是全部了,殊不知尸骨其实是在掩护着真正的线索。”
寄居蟹是南洋档案馆的标志,每块手表都代表着一个张家人的魂灵——这是南洋档案馆的特工们,用生前死后的全部奋斗,为后来者留下的讯息。
气氛一时间变得肃然。吴邪看着张起灵,张起灵则看着外家同族们的遗物,从他黢黑的瞳孔深处读不出怎样的情感,但当胖子把点燃的香递到他手里时,他没有拒绝。
几个人举起香,迎着海风,拜了几拜。
刘丧看向那些陈旧的手表。这些手表当中,也有某一块是属于张海侠的吧。冥冥之中,张海侠真的听到了他的祈求吗?
不管地图上包含什么样的信息,应当都是留给南洋档案馆后人的——刘丧不由得捏紧了手指。
他必须把这个信息传递给张海盐才行。
“小哥,”身后又传来吴邪声音,“这个地图的形状,你觉不觉得有点眼熟。”
一阵沉默,然后胖子抽了口冷气,“不会吧。”
刘丧正纳闷他们在说什么,张起灵修长的手指伸过来,点了一下地图上的某个位置。
“这应该是张家古楼。”张起灵说。
刘丧转过去,发现吴邪和胖子的脸色都不好,很显然这是一个他们非常不愿再踏足的地方。但张起灵的手指又往前划了一下。
“……终点应该在这一带。”
他指尖的位置是空白。“我不会听错的,”刘丧诧异道,“所有的手表都已经挖出来了。”
“刘丧,你仔细想想,之前你也没听到地下有声音啊,难道这些钟表是刚刚才开始发动的?”吴邪说。
刘丧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是那间密室!密室的机关发动之后,这些表针也同时动起来了!”
他把密室机关的位置也按比例加到了地图上,四个人重新审视地图的形状。胖子摸着下巴,“照这么走,过了巴乃再往西南……好家伙,这得跨出国境线了。”
“族长!”
是张海客回来了。“船找到了,人也安排了,但咱们得抓紧行动……出港时间提前了。”
他在手机上打开一张图片,刘丧认出那就是张海盐此前发现的包装纸上LOGO。“这是个船标没错,隶属于一家美国公司,是条杂货船,今晚从厦门启航。”
“目的地是哪儿?”
“越南岘港。”张海客说。
***
张海盐隐藏货舱的入口附近,将自己缩在一处阴影中。船的体积不小,货舱就有五六个,他扫了一眼,成箱、成捆的杂件货几乎堆满了,船员面不改色地往来干着活儿。
这条船当真和白玉有关系吗?
货舱门被关上了,汽笛声长鸣,紧接着船开始慢慢开动。海水的腥味和货箱之间逼仄空间唤起了他的身体记忆,张海盐生长于乱世,在那样的时代里他可以无所顾忌,那么多次他像个幽灵一样出没在马六甲的往来航线,调查稀奇古怪的案件,顺手惩治欺压华人的恶棍。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吊儿郎当行侠仗义下去,在海上纵横一生。
但张海侠的死打碎了他的幻觉。
“菩萨畏因,匹夫畏果,你终究还是做了匹夫。”
干娘是这么说的。干娘若是看到今天的他,又会说什么?
“你保护不了你身边的人。从前是,现在也一样。”
白玉的那句嘲讽,竟与张海琪重合。
一瞬间,张海盐想起刘丧。在他眼里,刘丧过于年轻,那些二十年生命中经历的坎坷相比于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现在他意识到,这其实只是自己的傲慢罢了。
刘丧孑然一身,却总在努力去分担别人背上的负荷。
他活了上百年,肩上又真正扛过多少重量?
那孩子只是向他伸出手,就被他条件反射地推开,匹夫畏果,他不能承受这种牵绊所带来的责任。他逃走了。
张海盐深吸一口气。
多想无益,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掉白玉,能不能活着回来都在其次。假如能活着回来,或许,他会再……
忽然,一种诡异的感觉让他汗毛竖起。张海盐一扭头,黑暗中的人影已经朝他扑了过来。
让他惊讶的是,对方靠近他时他几乎完全没有察觉。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张海盐的反应也极快,闪躲同时接连吐出三枚刀片,货堆之间地方狭窄,按说对方是无法躲开的,但那人形竟然将躯体瞬间扭曲成难以置信的程度,只听见刀片打在舱壁上的声音。张海盐心道不妙,这哥们难道不是人。
他立刻向后撤,这时对方重新转向他,舱壁上的应急灯一瞬照亮那人裸/露的上半身,其面容已完全损毁,几乎辨别不出五官,但胸口上有一个纹身图案。
“穷奇……”张海盐震惊之下喊出了声,“你是张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