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梭在除夕夜的漫天大雪里,街上坊间已不见行人的踪迹。
长安城每年都有大雪,但赶在除夕落下的,并不常见,毕竟,过完年不出几日,便就立春了。
李贞此时却在想着漠北的雪,他也见过被茫茫大雪牢牢覆盖住的骆驼泉,比之长安,是更彻骨的寒冷,可他曾在那里度过过无比温暖的冬天。
被厚厚皮毛围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毡房,在炉火上煮得翻腾的香醇奶茶,还有萦绕在十九岁的他的心上的,那难以言说的甜蜜与哀愁。
许是今夜多饮了几杯,李贞的心里烧得慌,他不看坐于自己对面的人,低首问道:“里面装得是什么?”
赦月一直都在看着李贞,终于听见人问他话了,忙道:“不是什么重礼,只是一方砚台。”
实则,自上次送完玉料之后,赦月便在想着,总有一日,他会正儿八经地见过李贞的老师,不管那一位对他如何态度,但他总不能空着手。至于,该送些什么好?还是弥射提说道,徽州歙砚甲天下,是文人士子的心头好,李贞的老师既有国手的美誉,送一方上好的砚台,当不会被拒收。
可这好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寻到的,幸而那时府上一支商队刚刚自苏州交完一批货,回长安的路上正要路过徽州,赦月便教弥射书信一封,教他们在徽州好好寻上两方砚台带回来。
赦月想起了什么,又道:“是从徽州带回来的,一共两方,我也为你留了一方,你回去后看看,可喜欢?”
李贞不语,心头却烧得更厉害了些。
赦月又道:“我本以为,你的老师不会收的……”
“本来就没收。”
“那位师傅收了,一样的……”
李贞倏尔抬眸,盯着赦月,目含警示。
赦月迎着那样不悦的眼神,还是笑吟吟地问出了一句,“李贞,你的老师和那位匠人,是不是……”
“不是!”李贞几乎是喊出来的,拧眉置气的样子,平添几分孩子气。
赦月面上笑意不减,“你说不是便不是罢。”
李贞却不服气,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赦月回想起方才严院首扶着身边人的动作,是比自己扶着李贞时更自然更亲昵的姿态,好似他们就那样搀扶着度过了很多很多的日子了。并且,若非极亲密之人,似李贞恩师这样身居高位且名满大唐的人物,谁敢伸出手替他接下那礼呢?
他虽是这样想着,却哪敢说出口,只低下头浅浅笑着。
李贞却被那笑意激得更怒,“谁准你背后诋毁我老师了?”
赦月小声辩解道:“我哪里敢。”
“你明明就是。”
“这等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又岂是我随意两句就能改变的,你怎能这样不讲理…”
这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但李贞还是听见了,他愣住了,赦月说得没错,自己这副样子才是此地无银。
可是,那是他平生最为敬重的人,他不容许那样的人被轻看,被质疑。
赦月望着李贞敛眉不语的样子,心道自己说那么多做什么呢,又把人惹得不开心了。
他顿了顿,还是起身与李贞坐到了一侧,轿厢狭小,他二人几乎是肩挨着肩的,他低声道:“李贞,我只是太欢喜了。”
李贞知晓赦月在欢喜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欢喜。
赦月还在低声叙说:“我先前总是怕,你的老师如何都不会接纳我,可现下,我又多了几分把握。”
李贞回首瞪人一眼,什么把握?莫非此人以为,收他一方砚,就算接纳?想得真美!
赦月却在那样凶狠又天真的眸光里笑得热烈又坦荡。
回到小院时,阿布还在等着,却见自家公子被人几乎是架着回来的,面上的神色恹恹的,看着今夜饮酒不少。
公子以往也饮酒,可从没这样回过王府。
进了屋中,李贞瞧见案几上当真摆着一只木盒,和方才所见很相似,便知里面是什么。
他还是没忍住,打开来看了看,是一方尺余大小的椭形砚台,砚头上的纹饰只是几支修竹,简约的很,但更衬得那砚石质地坚润。
待伸三指轻抚上砚身,竟是如婴儿肌肤般的细腻光滑,李贞自然知晓天下名砚,他道:“徽州龙尾山来的么?”
便是那磨之有锋、滑不拒墨、涤之立净的龙尾砚。
阿布也自小侍奉李贞笔墨,一眼望去,亦是赞道:“好砚啊,和公子实在般配。”
李贞合上木盒,望阿布一眼,心道胡说什么‘般配’的话。
阿布只知,薛公子今夜不光送了自家公子这样好的砚台,还冒着大雪去将人接回来,道:“公子,薛公子知晓你去安满师傅家中吃年饭,便匆忙去接你了,还好去了,这雪这样大,路定难走了。”
李贞心道,今晚这阿布怎么如此聒噪,他却不知,赦月先前来寻他时,也给阿布备了份赏钱,只说是府上下人都有的。
阿布此时瞧着这薛公子,自然是越瞧越觉得,此人是自家公子的知己挚友,体贴宽容,哪哪都好。
赦月已从阿布口中得知了,李贞今晚是要守岁的,他不懂这等习俗,但李贞要守岁,他便守着李贞,便道:“前院有几个年岁与阿布相仿的小仆从,不如教他们一起热闹热闹?”
这是他一早便想好的措辞,今夜,他是如何都要和李贞在一处度过的,哪怕只是相对而坐,一个字都不说。
阿布闻言,面上已有几分雀跃,虽想去,却不敢言。
李贞瞧着小仆从满脸的期待神色,心道,守岁枯燥,何苦为难人,只道:“想去便去吧,我这处也没什么要做的。”
阿布喜笑颜开地应下了,折身便要去了,又不忘提醒道:“屠苏酒我买好了,公子,你可要少喝几杯。”
李贞‘嗯’了一声,摆摆手教人去了。
他又望望赦月,见人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不由得目露疑惑。
赦月却笑着凑上前来,轻声道:“阿布走了,我留下来,以防李公子,有什么需要做的。”
李贞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阿布又是被赶走的啊,几欲要被气笑了,一定是今夜多饮了几杯,脑子都不灵光了,连这等拙劣的伎俩都没识破。
他正经回拒道:“你是异族人,不用遵守我们大唐的习俗。”
“我想入乡随俗。”
“……”
李贞起身入内,“我要更衣。”
他听见身后亦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是赦月出去了。
说是更衣,实则也要将身上风尘洗一洗,这才好迎新年。
李贞慢吞吞地捣鼓着,隐约听见外间有什么动静,却也不在意,直至将自己洗了个干净,换好家居的长衫,又从枕边拿起了还未读完的书卷,这才悠然出了卧房。
他抬眸所见,桌上不知何时摆放好了几盘精巧点心蔬果,赦月亦换下了那身沾了雪的衣衫,着一身他漠北狼族惯穿在身的居家衣饰。
这一幕,教李贞恍然回到了骆驼泉边,他每每去赦月的帐内时,此人便是这样穿着,再为自己备些漠北并不怎么常见的点心,抑或是一早去哪处采来的野果子,不禁教他觉得好笑,好似自己是去谁家里做客的馋嘴小孩一样。
赦月将李贞白皙中泛着点绯色的脸颊看了又看,才对着桌上的大盘小盘道:“你守岁,我不扰你,这些点心果子,你饿了渴了,多少用点。”
李贞‘嗯’了一声,走到桌边坐下,见赦月也带了一本书来看,还是那本《大唐西域记》,心道还没读完么。
却不知,这书虽只是一本游记,记载些沿途所见的风土人情、山水地貌,但文笔却极其雅致,李贞饱读诗书,读起来自然不觉得吃力,可对于一个异族人来说,就不是那样容易的事了。
他见赦月已然翻开了书本,且看得极是认真,便拨了拨灯芯,又将烛台将那边移了移,也翻开了自己手里的书卷,看起来。
守岁,守得便是来年的安宁祥和。
在王府时,府上的人通常会在大大小小的庭院中堆砌柴火,驱邪避凶,除旧迎新,还会支起长长的幡子,为府上长辈祈福祈寿。
守岁最紧要的,便是烛火通宵不能灭,烛火灭了为不祥,而烛火太旺无人照看,又易走水,是以,这就得守岁之人一定不能睡过去。
李贞守岁时,并非不困,以往用来提神的,便是屠苏酒与百读不厌的书卷。
而今夜已饮得不少,此时也才看了几页的书,便觉有困意,顺手拿起阿布为他备下的屠苏酒,为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不过半个时辰,书还没看几页,李贞已然饮了七杯,待要为自己斟第八杯时,赦月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你若是熬不住,便去睡下,我来替你守着。”
他看着李贞绯色更浓的面颊,只觉得那绯色已染上人的眉梢眼角了,也不知是困得,还是饮酒所致,但定是在硬撑着。
李贞心道,你替我守着?你凭什么呢?便要将第八杯送入口中。
赦月见状,起身去夺下李贞手中的酒杯,还有那只剩少半壶的屠苏酒。
李贞猝不及防,抬眸望着面前的人,满眼怨色,“你出去。”
赦月却提起茶壶,为李贞倒了一杯,并递到了人的唇边,嬉笑道:“喝茶。”
李贞无奈,拂袖而起,转眼又瞧见了先前被阿布好生搁置在书架上的那只木盒,便走过去打开,将里面的砚台捧了出来。
赦月见人站都几欲站不稳了,莫非还要写字呢,只得前去将人好生照护着,倒不是他心疼自己送的这方砚台,实在是怕李贞一个松手砸了脚。
“去拿我笔墨来。”李贞趁着酒意,理所当然地吩咐道。
赦月遵命,去外间将李贞平日写字的那些都拿来,并摊开纸笔在桌边,道:“我来为李公子研磨?”
李贞不语,算是默许了,他自小读书便有人伺候左右,不常做这等事,但他更好奇,赦月会研墨?
果然未教他失望。
李贞看着赦月手捏墨锭如临大敌的样子,实在看不下去了,闲闲地叹道:“你都快将这砚台磨穿了。”
赦月心道,自己送出这砚台时,是有做过功课的,为得便是一日能亲手为李贞侍奉笔墨,这步骤,这指法明明都没错的啊。
李贞伸出手去,覆在了赦月的手背上,并道:“你看好哦,拿墨锭时,食指轻放在墨的顶端,再以二指夹在墨锭两侧,你的手法倒也不差,但用力过猛了…”
赦月微微侧首,看着几乎是将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的那张俊美脸庞,半眯着的眼眸里贮着一汪春水,再也没了先前的防备与凌厉,乖得像只羊羔。
李贞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