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婴牵挂着他的滕王阁,归心似箭,但他虽揭发李贞有功,身上的罪责还未脱干净,一时走不得,也已做好了要留在长安过年的准备。
年节降至,滕王府已然开始布置起来了。
他也许久未逛过自己府邸了,便带着李贞在府上闲逛起来,看着仆从们忙进忙出。
“李贞,本王与你不同,你是先皇钦点的,要留在陛下身边尽忠的人,万不得已,是不能离开长安的,我却只是一闲散王爷,且年少时就离开长安去了封地,我于长安,并没有多少舍不得。”
李贞了然,这是皇族中大多数皇子的命数,远离京城,远离政治中心,远离权力漩涡,才能活得更久、更安稳一些。
“殿下日后行事,还是要更加小心,兴修土木不是什么大过失,但过犹不及,非但不为百姓所喜,也容易被朝中之人抓住把柄。”
李元婴都听进去了,道:“本王明白,不过,李贞,你可要做好准备,这一回,长孙无忌不会放过你的,虽说他现下还禁足府中,但他门下能用之人众多,这几日,陛下面前,不会清净的。”
李贞又岂会不知,他道:“我与漠北狼族有不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通敌叛国这等罪,恕我李贞,死都不会认。”
“如你若言,你与漠北狼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你李贞好端端地从狼族人手里逃脱了,还悄咪咪地回到了长安,更暗戳戳地给长孙老儿使了那么多的绊子,你当别人都和本王一般傻?”
“……”李贞顿了顿,又问:“那陛下是何态度?可要马上拿我问罪?”
李元婴正经回答:“当时又不止本王一人在场,陛下怎会轻易摆脸,只说会详查,我估摸着,好歹你俩打小的交情,这通敌叛国一旦坐视,可是要满…掉脑袋的,陛下总会给你一点自救的时间,依本王看,你即刻就去取了那个与你勾结的狼族人的首级,再献到陛下面前,那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我打不过他。”
“本王有人手啊。”
“……”
李元婴一脸‘呵呵,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的神情,又道:“不过,你也别怕,本王会留在长安助你的,还有我那些暗桩,但凡你能用的,你还是尽管用…”,提及暗桩,他重重地拍了拍李贞的肩膀,又道:“不愧是你,我李元婴的暗桩,都快被收编成你的了,还好我及时回来了这一趟,再迟些日子,只怕他们都要忘了主子姓甚名谁了。”
李贞亦为此汗颜,“殿下莫要怪罪。”
李元婴又拍了拍李贞的肩膀,他不及李贞个高,只得微微昂首,面上涌现出一副慈爱神情来,“好说、好说,本王是长辈,照顾你这小辈,本也是份内之事嘛。”
李贞望着那张欠揍的脸,心头几番挣扎,最终还是点点头应了下来。
李元婴见状,哈哈一笑,更搂住了李贞的肩膀,嘻嘻笑道:“本王与陛下约了明日喝酒,你不如也一道?你如今只是被揭发,还未被定罪,这顿酒也能喝。”
李贞挽起眉,心道,你二人,一个揭发我,一个等着处决我,凑一块喝酒?还要叫上我,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他任由李元婴搭着他肩膀,撇撇嘴,道:“我怕是鸿门宴,有去无回。”
李元婴却道:“往好处想,陛下喝得开心了,年前就不处决你了,还能让你过个好年呢。”
“……”
李贞实在无话可说,只得拂袖而去。
又过了几日,已是腊月根底了。
宫中还是未有传话出来,要召见李贞入宫的。
莫非真是李元婴一顿酒将圣上喝得大醉,醉到连正事都忘记了?
李贞不解,只得再等下去。
转眼便至除夕日。
按照惯例,在寺里修行之人,除夕夜都是要在佛前守一夜的,是以,以往的李贞,在这一日,会早早去与母亲团聚,吃上一顿简单斋饭,再行离去。
今年亦是如此,他一大早便换了衣衫,独自一人往灵感寺去了。
李顾氏也在等着儿子前来,且早早就备好了素斋,可真等到人来了,又反而奇道:“娘以为,你今日尚有其他事的。”
李贞不解,自己如今孤身一人,还能有什么其他事,若是以往,今日该进宫去,和朝臣们一道,与陛下宴饮祈岁的,但如今自己这尴尬境地,这一道就免了。
李顾氏笑着问,“那位薛公子呢,你不与他一道过年?他在长安,亦是孤身一人。”
李贞想起赦月,这几日,此人颇有几分神秘,很少来寻自己了,当是有紧要的事在忙,他道:“他有满院子的仆从,也不算孤身一人。”
李顾氏闻言,也不再追问了。
母子二人吃过斋饭,李贞今日本打算在这寺庙里多陪陪母亲的,却被母亲下了逐客令。
原来,武昭仪临盆在即,宫里头有旨意,整个长安的寺院,尤其是几处与李唐宗室干系密切的大型寺院,都要在今日为皇嗣诵经祈福,迎接来年的新生。
李贞听罢,嗤笑出声,“娘,你说这李治,前脚还要强纳了寡嫂,现下又对武媚儿摆出这副深情模样来,这演得什么戏?”
李顾氏听惯了儿子与自己独处时,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也不觉得唐突,只道:“皇嗣是大事,该这般上心,至于陛下对那濮王妃,只可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李贞却一阵见血,“他可不是什么爱美之心,他就是喜新厌旧。”
李顾氏笑望着儿子,道:“那贞儿呢,这些年,可有对哪家姑娘念念不忘?”
李贞被问住了,以往他们母子二人从未谈论起这等事,一则,这是佛门清静之地,李顾氏亦是修行之人,二来,昔日的江夏王府,当家主母尚在,李贞的亲事,默认了自有那一位夫人操心。
只是,李贞虽尊称那位夫人为‘母亲’,可谁又那么大胆,敢在他面前提及他的亲事该如何。
唯一一个敢的人,便是江夏王,但这么多年过来,直至江夏王身死,父子二人也未提及这件事哪怕半个字来。
李贞的终生大事,便是这样耽误下来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实则,只有李贞知晓,他自从漠北返唐后,便从未将‘成婚’这样的字眼,存放在心上过,不管这些年风光也好,落魄也好,都是如此。
李顾氏瞧着儿子面上的神色,是她意料之中的欲言又止,便又笑道:“娘与你说笑呢,你自小便是赤忱之人,若真有了心上人,早该对娘说了,对吗?”
李贞看着母亲眸光柔和,真就想将自己的真心话坦白了,他动了动唇角,那个名字在他心头翻来覆去,张口便欲叫出,但临到头,还是觉得,母亲知晓了这等隐秘事,除了给她徒增烦恼和苦痛外,并不会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开怀。
他倏尔转首,不敢再去看母亲,顿了顿,才道:“娘,请宽恕孩儿的不肖罢…”
李顾氏喃喃道:“娘又不怪你,何谈宽恕…”
李贞心头繁乱,竟没将这句话听个清楚。
此时,外间有僧人在催促了,寺众要为皇嗣祈福了,闲杂人等,请出寺去。
李贞只得作别母亲,神色是少有的凄哀。
李顾氏心疼地看着儿子,又叮嘱了一句,“今日晚些时候,天要落雪,夜里守岁,多披件衣。”
李贞回到薛府小院时,刚至午时。
阿布见主子回来了,却呈上来一封信,说是商行的人半个时辰前刚送来的。
李贞拆开来看,是恩师所书,却未谈论一个字的朝事,只是请他今日晌午过后,去吃顿便饭。
李贞不解,恩师今夜该进宫去宴饮的,莫不是又在为了自己的事,与陛下赌气呢,再往下看到,这顿便饭竟是在安满师傅的家中,才明了,恩师这是为了陪伴安满师傅过一个完完整整的除夕夜。
既是家宴,李贞怎会不去。
他虽囊中羞涩,却也照例给阿布发了压岁钱,教人去市集上去买些好吃的,还不忘叮嘱,要买些屠苏酒回来。
阿布问:“公子今晚还要守岁?”
李贞以往在王府守岁时,会小酌两杯驱驱寒气,阿布都知晓的。
李贞却道:“为何不守?”
虽人已不在王府,但这习俗怎可抛却。
刚过晌午,李贞便出发去了安家小院,刚踏进院门,便瞧见安竹落正在贴窗花,走廊下还放着大红的灯笼,给这素净的小院平添了几分喜庆温馨。
安竹落瞧见了李贞,忙道:“砚之,来得正好,这灯笼就交给你来挂了。”
李贞笑着应下了,他方才来的路上,特意绕过薛府正门前时,见那府上的仆从也正忙着在挂灯笼。
灶房中,是两个眼生的年轻男女在忙碌着,安竹落解释道:“往年的除夕,都只有我与舅舅一起过,我们的年饭吃得简单,今年,先生要与我们一道过,还有砚之你也来了,舅舅便请了坊内这小夫妻来帮做年饭。”
李贞颔首,原来如此,足见安满师傅对这顿年饭有多在意。
严慎与安满听见了院中人声,也都出来了。
李贞上前行礼,却瞧见安满师傅的面色不如前次所见的好了,他心头涌起一层哀伤,即便是妙手回春的妙应真人,也终究是不能将人留住的。
安满却笑得眉眼弯弯,还往院门口望了望,问道:“砚之,你一人来的么?”
李贞大窘,自他委婉地向安满师傅表示,那些玉料可以收下之后,这位似乎就默认了些什么。
他看向恩师,却见恩师但笑不语,他知晓并不是恩师真的默许了些什么,只是由着安满师傅拿他打趣而已。
这叫李贞哭笑不得,他只好说道:“竹落姐姐教我挂灯笼呢,我忙去了。”
李贞去寻来木梯,开始认真挂灯笼。
他边做着边想起,以往在王府里,他做惯了那个稳重自持的小郡王,从没似这样爬上爬下过,只冷眼看尚且年少的李观领着管家和仆从们忙前忙后,他惭愧地想着,于内事,从来都是李观比他做得更好。
挂好灯笼,李贞低首望去,所见是恩师与安满师傅立于门前贴桃符的背影,两人的说笑声很轻,几乎是耳语,恩师一改往日的端方,便像个寻常人家的夫君,有爱妻在侧,心安而满足,而安满师傅侧首看向身边人时,面上挂着的笑意,也从未消散过……恍惚间,他不由得想着,若是自己与赦月这样并肩而立,言笑晏晏呢?
几人都做好了手里的事,灶房里的小夫妻也忙完了,前后脚出来了。
那年轻男人开口说酒菜都已备好,安满笑着致谢,拿出一早备好的工钱递了过去,小夫妻推辞几番,才谢着收下了。
这还不算,结完工钱,安满还自荷包里掏出了两个红纸封好的纸包,里面看起来是各自装着几枚铜钱,笑呵呵地小夫妻说道:“这是给你家中两个孩子的,教他们去买麻糖吃。”
既是给孩子的压岁钱,做父母的没有不收的道理,小夫妻千恩万谢地收下,才离开小院。
将要落雪的天沉得发青,关上门,也到了吃年饭的时辰了。
自己为滕王状告揭发之事,其余三人定然都是知晓的,李贞初时还怕此事被提起来,坏了这顿年饭的好兴致,但自始至终,无人提及一句,他才放宽了心。
本以为这顿饭无酒,毕竟安满师傅还在病中,但恩师竟然带了酒来。
想到他们师生二人,也许久未把酒言欢过,李贞仗着自己酒量尚可,便陪恩师多饮了几杯。
一顿年饭吃罢,李贞推门而出时,一股寒风扑面,教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当真是落雪了。
鹅毛般的大雪不知是何时起落的,院中已然积起了薄薄的一层,天色已暗了下来,却又被雪光衬出几分明朗来。
李贞便要告辞,不顾身后三人叮嘱他慢些走,大步行过小院,拉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辆熟悉的马车,在马车之侧,是一道更为熟悉的高大身影,安安静静地矗立着,却不知站了多久了,肩上的披风已落了一层银白。
赦月见了李贞,忙走到人身前,抖开了手里的披风,披在了李贞的肩膀上。
待为人系好了披风,这才看到了立在李贞身后的三人。
李贞盯着赦月的一举一动,见他错开自己身子,往前半步,对着扶着安满师傅的恩师恭恭敬敬地拜下去,“严先生,安师傅。”
严慎自是不应,一旁的安满出声回道,“薛公子。”
赦月又折身回到马车旁,自轿厢里捧出了一只尺余长的木盒来,并呈到了严慎的面前,“一点心意,还请先生莫要嫌弃。”
严慎看了眼那木盒,依然一语不发。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看见这位漠北狼王的样貌,与朝堂中所传闻的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相去甚远,甚至可说,也不过是一个长得好看些的、恭谨谦和、温润有礼的异族青年。
但是,这礼他还是不会收。
即便他方才明明看见,这异族人对自己的弟子,是何等的体贴入微,而自己的弟子,追随着此人的目光里,亦有着欲说还休的柔情。
忽而,一双手伸了出去,稳稳接住了那木盒。
安满托着木盒,笑道:“薛公子,多谢,先生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