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万万没想到,重回长安的李象,矛头竟是直指长孙无忌。
论及文德皇后膝下的几个子嗣,谁和舅舅长孙无忌最为亲密,当属李承乾。
据说,彼时还是秦王妃的妹妹诞下这个孩子之时,长孙无忌比太宗皇帝都高兴。
年幼的李承乾除却父母的疼爱之外,舅舅长孙无忌也对他宠爱有加,在其三岁时,长孙无忌便从长孙家精心挑选了一名子侄为其伴读,五岁时,再选了另一位子侄做了其府上的功曹,呵护栽培之心人尽皆知。
而李承乾为太子后,也对这个舅舅依赖有加,更对母族长孙一门偏爱倚重,这样的情形持续到李承乾被贬出长安,是以,李贞实在想不到,这长孙太尉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先太子。
李象面色悲戚,道:“江夏王仁厚忠义,素来便是先皇最为信任的宗族,先皇既秘令他来探访父亲,自然不会只是探访,实则,江夏王有向父亲代传先皇的话,其意,是有意要召父亲回长安的。父亲得知先皇心意,感激涕零,被贬在外的几年,他早就放下了权力之争,也对自己过往的所作所为幡然醒悟,只盼能重回亲人身边,能再承欢高堂膝下,可也因自己作为确实伤及手足情份,不敢奢望得到宽恕,并未当即向江夏王表明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只是,父亲很快便病了,且病得不清,缠绵病榻之际,他做梦都想着能再见一见先皇的面,便鼓起勇气,撑着病骨给先皇写了一封家书,诉诸自己的罪状,但愿能得赦令,重回长安,可这封信,却被长孙无忌出于私心拦了下来,是以,父亲到死都没能如愿,抱憾而终。”
李贞拧着眉听罢,道:“长孙此举,实在是可恶至极,罔顾先皇与文德皇后对他的信任和倚重。”
李象苦笑一声,“此事,我本是不知情的,是以,在父亲去后的好几年里,我都以为先皇还是不肯原谅我等,只得带着年幼的弟妹们居于那偏远之地,以罪人之身度日,直至三年前,有宫中老人告老还乡,路过黔州,出于恻隐之心,将这等秘事说与我知晓。可是,彼时先皇已西去了,新帝继位,我又哪里敢贸然去圣驾前为父亲讨个公道呢……”
李贞闻言,心道此子倒是沉稳,换做别人,怕就要沉不住气告到长安来了,也幸而没来,李治刚刚继位之时,朝中大小事,皆是长孙无忌说了算,李象来了长安,非但不能动长孙无忌一根手指,自己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他沉吟道:“依你所言,眼下确实是个好时机,可这些往事,说破天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即便于圣驾前去指认,长孙无忌大可不认,且满朝文武,甚至是如今的陛下本人,都不会相信,长孙无忌会对先太子一脉如此绝情的。”
李象冷笑一声,“他自会不认,还会对我礼遇有加,正如当年父亲被废太子之位时,他在先皇面前痛哭劝阻那般,以彰显他的仁义,可小郡王若知晓他为何要拦下父亲的信,就知他有多么的阴险与无情了。”
李贞见人从怀里摸出了一本破旧的录本,纸页已泛黄,还有不少的虫眼,一看就是多年前的旧物。
“这是父亲被贬期间,为打发时日无心写下的,记录的皆是他年少时的旧事,与祖母如何母子情深,祖母仙去,他又是如何的思母成疾,还有后来,他为何谋逆,又因何与手足反目…小郡王一看便知。”
李贞接过来仔细看起来,每一页都只寥寥几句,并非遣词造句,皆是有感而发,一看便是想起什么便记下些什么,年成日子却记得清清楚楚,断断续续地写了有四年之久,而李承乾自被贬至离世,也不过四年的时光。
他看到李承乾回忆自己谋逆前后的记载时,见其反复提及一人,便是‘舅舅’,他道:“先太子的意思,当年,是长孙无忌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了濮王李泰有意图谋太子之位的?这才教他将这个胞弟视作了眼中钉,以至于后来要设计行刺?”
当年,正是因为李承乾忌惮胞弟李泰会夺了他的太子之位,便试图暗杀李泰,失败后,更是不思悔改,继而图谋不轨,意欲逼宫,事情败露,被废为庶民,流放于黔州。
李象道:“小郡王,先皇对你的喜爱之情,不亚于对他自己的孩子,以你对先皇脾性的了解,若我父亲在太子之位上一直克己复礼,只需不做出格的事,他可会被谁替换掉吗?”
李贞摇摇头,太宗皇帝并不是一个一时兴起便要朝令夕改的人,太子之位更是国之根本,若非李承乾犯下大错,如今的大唐天下哪里轮得到李治的手里。
李象继续说道:“若长孙无忌真是一心辅佐我父亲,一定会规劝于他,如何做才能保太子之位安稳,而不是在他耳边教唆,还将矛头引向先皇亦很看重的另一位皇子。”
李贞看着面前的青年,心道,这些因果,若非心思细腻的人,还真不能看得这样透彻。
他道:“可惜你彼时年幼,否则有你襄助你父亲,或许会是另一番境况。”
李象顿了顿,笑道:“小郡王谬赞了,实则,这些因果,父亲后来也都知道了,只是为时已晚,大错已铸成,或许正是这些郁结于他心头积压,以至于他郁郁寡欢,英年早逝。”
“所以,你恨长孙无忌。”
“不错,他非但是先皇倚重的朝臣,更是几位皇子至亲的长辈,可他,却借着这些皇子们对他的信任,冷眼看他们自相残杀,这一切,只是为了他自己能拥有更多的权力。”
李贞明了,因为长孙无忌当时已找到了更适合做太子的人选,便是尚且年幼、为人谦和、更易被掌控的李治。让李承乾和李泰两位最有资格做太子的皇子相继被废,这太子之位,便就是李治的囊中之物了。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唏嘘。
原来在那样早的时候,此人便有着那样不可告人的心思了,是以,江夏王府的覆灭,绝非偶尔,即便没有薛万彻等的谋反,自己的父亲也早晚会被网罗出别的罪名来。
李贞又扬了扬手里的录本,道:“这便是你说的,来助我?”
“不错。”
“可你拿着此物去面圣,陛下亦会为你做主的,何故还要卖我一个人情?”
李象道:“一来,是替亡父感念当年江夏王跋山涉水前来探访的恩情,二来,我如今在长安孤立无援,但小郡王却是当今陛下最信任的人,我信小郡王不会辜负陛下,一定会助陛下远离身边的佞臣,去做一个正直清明的君王,此物,经小郡王之手呈递于陛下,更为妥当。”
李贞笑道:“你找我做靠山,可得想清楚了,我如今并无官身,还是罪臣之后,更是朝中不少人的眼中钉,动辄要掉脑袋的。”
李象却道:“若小郡王这样的忠君之人都免不了凄惨下场,可见这李唐江山已至无可救药的地步了,我这一门的遗憾,申与不申,又有什么区别。”
李贞听罢,心道此子有胆识,而这样有胆识的人,定有图谋。
“若陛下肯为你做主,而后呢?你不会毫无所图吧?”
“此次回长安,自然有所图,我是父亲长子,却非嫡子,而父亲的嫡子李厥也已有十五岁,我身为兄长,若能为他谋个好前程,方能聊慰父亲在天之灵,此事若能成,李厥便能重回宗祠,以门荫入仕,不管是在朝堂做事,还是去地方任个一官半职,哪怕是驻守边关,都好过他当下的处境了。”
李贞闻言颔首,越发对眼前青年另眼相看,身处困境,却还满心为了家门打算,将自己得失置于身后,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又问道:“这些年,功课可有落下?”
李象恭谨回答:“我姊妹几个,虽偏居一隅,却时刻都不敢忘记自己身上流得什么血脉,是以,功课从不敢忘。”
“很好。”
作别了李象,李贞便回了小院。
他在等着长孙无忌先来寻他的晦气,毕竟上回吃了那样大的亏,此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很快时机便到了。
刚进腊月,刑部在盘算狱中犯人的去留了,有些犯人是不必留到过年的,长孙无忌便借机,于圣驾面前重提,要砍高茂脑袋的事。
李贞暗喜,此事不提便罢,李治还能留着高茂胁迫自己,可长孙无忌非要逼着他砍高茂的脑袋,只会让他更烦。
趁此良机,李贞再着人将李承乾的旧物送进了宫中,权当给李治看着解乏了。
李治正心烦间,听闻李贞呈了东西进宫,心道也不知他伤势如何了?当是好了,否则怎么还是对朝中大小事牵肠挂肚的,前脚长孙太尉请奏要砍高茂的脑袋,后脚他就送来了这先太子的遗物进宫。
也不知这先太子的遗物与长孙无忌又有什么干系?
况且,先太子的遗物,为何不是其子嗣送来,干嘛得要他李贞出面呢?
这些疑惑,在李治看完这录本后,便都自然解开了。
这录本看似与他毫无干系,从头至尾,甚至连他名讳都没提及过一次,但是,如今的李治也知,他作为当年那场夺嫡之争的唯一一个获益之人,哪怕是被动的、无知的,也与此事,脱不得干系。
更何况,如今的他,是能给这件事写上真正结局的那个人。
李贞没能亲眼看到朝堂上那一幕,但据说,那日的君王很生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那录本就差甩到长孙无忌的脸上了。
长孙无忌张口就喊冤,只气得君王大骂,‘朕的长兄都已身死这些年了,你还要诋毁他么?他若是要栽赃你,还须等到,这上面的字迹模糊得都快看不清了。’
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君王这样不留情面地对待自己的舅舅。
长孙无忌忤逆君心,罪孽深重,但念及他侍君多年,罚俸三年,责令其闭门思过。
先太子李承乾之子李象,性稳聪慧、仁孝至纯,获任怀州别驾一职,即日赴任。
李贞没想到,李治会这样果决,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但深究起来,他须得这样速策速决,他但凡流露出半分的犹豫来,世人就会诟病,当年长孙无忌的苦心经营,莫不是都是尚且年少的圣上授意的呢?
是以,不管是真心出于对已故兄长的弥补,还是刻意避嫌,他都得这么做。
前脚刚送走要去往怀州赴任的李象,后脚,滕王李元婴便回长安了。
李贞感慨,这姓李的人还真多呀!
他只以为李元婴年末回长安来,是为述职,亦是为了与留在京中的家人团年,却原来,他是又遭到了朝臣的弹劾,说他于洪州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大兴土木,在当地引起了极大的民愤,是以,这滕王殿下不得不亲自回长安来请罪。
李贞一听,这可不是小罪名,不知这滕王殿下该如何应对,不过,他如何应对,当都与自己无关,毕竟,这位殿下和当今圣上私交甚笃,想必一起通快地喝顿花酒,就什么事都没了吧。
但他放心早了。
这李元婴不知是被刀架脖子上了,还是半只脚踩进油锅里了,于圣驾前大声揭发,江夏王府余孽李贞,与漠北狼族勾结成奸,逃离于洪州,为他亲眼所见,两人举止亲密,根本不是被胁迫,而是心甘情愿得很呢。
这等奇闻也不是第一次在长安城里传开了,但前次顶多算是长孙无忌无凭无据的臆测,这一回,却被一位亲王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的,这其中分量,不言而喻。
李贞得知此事,气势汹汹地冲进滕王府的内院时,李元婴还在午憩,见了李贞那张怒极的脸,只吓得缩在了榻角,“李贞,本王可是你小叔叔,你还要打本王不成?”
李贞却怒道:“殿下要揭发我,大可换一种说辞,为何要扯出漠北狼族来?”
李元婴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了护那狼族人啊,他从榻角钻出来,边穿衣边道:“当时哪有想那么多,长孙老儿的人威胁我,要将我一贬再贬,直至贬去岭南,那滕王阁眼看就要竣工了,你不知它花了我多少心思,一定是名垂后世的不朽杰作,我怎么忍心舍它而去?再说了,本王又没有看错,你那晚喝醉了,是那个男人抱着你回去的,你将头埋在人怀里,乖得很呢,现下就来我这王府逞威风了?”
“……”
李贞一时倒也被噎住了,原来醉酒那晚,真是赦月抱着自己回去的。
李元婴瞧着李贞面上的不自在,又补了一句,“本王是想着人跟上的,怕那人占你便宜嘛,但想想又作罢,那狼族人生得高大威猛,你俩也算不上谁占谁便宜……”
“李元婴!”
李元婴听得一声怒吼,连忙闭嘴。
李贞顺了一口气,盯着眼前还自睡意惺忪的滕王殿下,他不是气这人与他反目,相反,他愿见如此,只是忧心将赦月牵扯进来,毕竟那人如今也在这长安城里呢。
他道:“殿下在圣驾前,说与我漠北狼族勾结,这是指认我通敌叛国,这等大罪,怎可张嘴就来?”
李元婴正了正面色,亦望着李贞,道:“李贞,你是不是傻,你觉得,以你与陛下的交情,不是这等惊世之闻,我这揭发还算哪门子揭发?除了你通敌叛国,陛下对你,还有什么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
“况且,不与你反目,父皇留于我的暗桩可要保不住了,你真以为区区一个暗桩就能在长安手眼通天了?他们要查,早晚给你扒个底朝天,李贞,那暗桩帮了你多少,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
李贞听着听着,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起面前的人来,好似,这个滕王,也不是个真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