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SHUT UP 2.0

1

我走进图书馆的时候,真切地相信着“科技是人类之光”。

谁能想到,我手里那么一个小玩意,就能让我避开图书馆的监控,悄悄溜进了负一层。

虽然没有这个也能进来,但是我可不想再被训斥一顿了。而且最近发现的事,已经让我对周遭的东西失去了安全感。

仿佛四下都是监视,到处都是标准。所有人都说不出话,蕴含着力量的文字被转成乱码。

这个社会里,还有什么是能信的呢?

——大概是乱码。

是我今天被授课机器气到没脾气,忽然想到的。如果SHUT UP里被禁止的语言会被转换成屏蔽符号,那么乱码,是否原本也是一种语言呢?

一瞬间,我就联想到了图书馆的负一层。

那里那些积满灰尘的纸张,散发着微弱荧光的乱码……那些荧光就像要冲破尘埃一样。

就像我一样。

我原本还没敢贸然进来,只是在图书馆外面徘徊。谁知忽然有个神经病,撞了我一下,把一个小球塞到了我手里。

“二郎神之眼并珀尔修斯之盾,”他贴着我的耳朵,压低声音——要是在SHUT UP上显示,字号恐怕要缩放到64x才能看得清楚——跟贩电子毒似的跟我说,“可以干扰绝大部分门禁,小兄弟,想去看看就去吧?”

……我从未听过如此中二猎奇并幼稚的名字,刚要挖苦他,忽然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盯住了他。

他在……说话!用嗓子说话!

他冲我咧嘴一笑,用力搡了我一把,凭空飘出一个凶狠的屏幕:别挡路!

那个屏幕一时盖过了周围零零碎碎闲聊的屏幕们,立刻被群起而攻之:

公共场合严禁喧哗!

接着,有人向SHUT UP举报了他,他的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系统核查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已经被“禁言”了。

我悄悄走进图书馆负一层。

这里依然静悄悄的,黑暗的背景里仿佛伏着猛兽。高高的古式书架耸立出巍峨的轮廓,书脊上的字散发着将行就木的荧光。

然而我碰到纸张的那一刻,墙壁忽然亮了起来,这死寂的地方一片灯火辉煌。我以为被人发现,仓惶四望,触目所及,富丽堂皇,华丽得像是历史资料上美轮美奂的投影。

装饰着黄金星轨的圆穹顶,闪烁着流光的窗棂……穹顶和墙壁都装饰着古欧洲式的壁画,圣母哺育圣子,神明受难,天使振翅。书架露出厚重的年代感,平滑的漆色中布满累累伤痕;书脊被书架上的光源照亮,因此那些文字都像是活了过来,荧光忽明忽灭,仿佛在拼死呐喊。

尽管这一切,都被溅上了深色的液体。像血。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对我微笑着开口:“少年人,你好。”

2

我恍然觉得那是书本成了精……书精!

我后退一步,用SHUT UP问话:你是谁?

“别搞那套把戏了。”他听起来脾气很好,“我知道你会说话。你放心,这附近一个别人也没有,你手里那东西暂时也能骗过这里的监控。”

他摆了摆手:“所以别用那玩意了,会被监视的。”

我半信半疑,毛骨悚然。

“我是一个搞研究的,我在调查‘声貘’。除了你我,还有很多人也会说话。我们建立了一个组织,叫‘知情人’。少年人,你已经长出了声带,如果无依无靠,或许会有危险。”

“什……什么危险?”

我的声音有点奇怪,像是被一块石头堵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状态叫“哑”。

3

科学家是研究医学用人造生物的,影响因子是一个高得令我我敢说不敢想的数字。

况且他才四五十岁,人生几乎刚刚走过三分之一。

科学家说,五年前,他的一个实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错误。由于助手在基因编码时疲劳操作,新制造的人造人身上多出了一个见所未见的器官——声带,而且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都不能将这条声带取掉。

实验室隶属于Guo//Ji/a科学院,这样的事故层层上报,高层的决定很快下达,要将这个人造人销毁。

那是个很乖的人造人,或许是科学家这么多年见过的最乖的一个。穿着特警服制的男人们敲开实验室的门,年幼的人造人5号抱住科学家的腿,胆怯地问:“销毁是什么意思?”

科学家用SHUT UP和她交流:是除去你的痛觉。

“好。”5号松开手,对着特警们仰起脸,甜甜地笑了:“谢谢。”

不知具体是哪些基因起了作用,这个系列的人造人都很有礼貌。他们在实验开始前,都会向实验人员道谢,像一台台预设了程序的小机器。

她话音未落,“砰”的一声,血肉被烧焦。5号散发出的过热的气味,和别的什么实验生物没什么不同。

5号被就地肢/解,蚀化后丢入了生物废料桶。特警小队的队长和科学家握手,SHUT UP的屏幕被一句话弹出来:

多谢配合。

4

“5号是我们所知的第一例‘有声人’,虽然是个人造人,但我给她取了个名字,‘玛利亚’。在远古神话里,玛利亚是诞育了耶/稣的圣母。”科学家赧然笑了一下,“我不太会取,只能想到这么俗套的名字。”

我说:“哦。”

科学家显然对这种冷淡有些措手不及。他问道:“你还有别的什么想说的吗?”

我抬头看了看金穹顶:“这是怎么回事?”

“……”,科学家:“声貘爆发前,这里是国内最古老的图书馆之一,主题是‘抗争’。后来因为声貘,人们再也看不懂这些书了,再加上这里建起了学校……不过有声带的人似乎会和这些书发生反应,能看到这座图书馆鼎盛时期的样子,就像你刚刚做到的那样。”

我又有了新的困惑:“声貘爆发,和大家看不看得懂这些书有什么关系?”

科学家看着我,露出一个宽容的笑,可那笑里偏偏带着三分讥诮,不知是冲着谁。

“少年人,你不觉得自从长出了声带之后,你发现的事太多了吗?”

我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没长出声带的时候,无论是“法生定理”,“自由命题”,还是“耳道”,这些显而易见的错误,我都没发现。别人也没有发现。

我把这些事告诉了同桌,同桌也只会在当时表现出震惊,现在已经厌烦了。

“‘声貘’毁掉的不仅仅是声带,SHUT UP也不仅仅是一个交流软件。”科学家向我解释,“一个族群如果忘记了如何说话和倾听,思想就会弃之而去。这个时候,人们就变得容易被洗脑,接着,就将迎来**、独裁、机械。这样的社会看似高效,看似欣欣向荣,可实际上它的生命力已经没有了,它终有一天会停止,会消亡。”

“这个图书馆的主题——‘抗争’,曾经也是人类赖以前行的手段啊。”科学家叹道。

5

科学家看起来的确太正常——和我太投机了,如果要批驳他,我就是在批驳我自己。

何况,他口中的那个组织——“知情人”,听起来里面都是可以开口说话的人。学校里没有一个那样的人,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诱人了。

我去了他的家,或者说,他的“窝点”。

这个古老的词是我刚刚在图书馆的书里看到的。

我向科学家问了“法律”和“刑罚”,可是仍有诸多不解。科学家向我解释了一路,最后一边开门一边对我总结:“他们犯罪,他们动荡——可是他们进步。对,就是这样。”

门终于弹开了,他这里的防盗措施好得有点过分。不过我走进去之后,注意力马上就被转移了。

和我这种靠机器人活着的人不同,他家里不算特别干净,但是扑面而来的气息令人放松而愉悦。科学家把门锁好,随口嘱咐我:“门口的鞋柜有访客拖鞋,你随便穿吧。”

他家里还有随意修剪的植物,细幼的枝条颤颤巍巍地伸向窗口;沙发上落着一条毯子,那漫不经心的褶皱看起来毛绒绒的,很柔软;茶几上有一滩没擦干净的水,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晶莹的光。

角落里倒着一摊零件——我艰难地辨认了一下,它们生前可能是一个家政机器人。

科学家叹了口气,道:“见笑了——我恋人有点邋遢。”

我忍不住好奇:“恋人是什么?”

科学家一怔,宽容地笑了一下,反问我:“你是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小学的生物课就学过:“从精/子库和卵/子库中取样匹配,在合适的培养基里培育得到胚胎,胚胎长大就成为人。”

“生殖库这套机制是四百七十年前建立的,在那之前呢?”

我被问住了。我从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那时候我还没有声带。

科学家看了看我:“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爱情’。”

我懵然不解。

“说得科学一点,凡是持久存在的生物,都有延续种族的本能。在人类族群中,不同的个体通过荷尔蒙互相吸引、交/媾、生育后代。这种由荷尔蒙引起的一系列化学反应,就叫**情。产生爱情的双方,就叫做恋人。在本能的驱使下,恋人间会互送花朵,有学派认为这是在暗示生殖的意愿——可是在原始人眼里,这叫做‘浪漫’。再后来人有了智慧,经过数代的包装,爱情和道德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忠贞不二、生死不渝’为最高的标准。”

我问:“那现在……为什么没有了?”

“因为爱情不可控。”科学家回答我,“即使人们已经可以像神话中的女娲一样随意造人,爱情也始终是人们研究不透的东西。不过,最近的一篇文献里,我看到已经有人猜测爱情不光有荷尔蒙一项要素,可能也与人的体味有关。你知道,嗅觉一直以来都是一项被低估了的感官……”

再往后我就听不懂了。我在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觉得有点绝望……该说这就是科学家们的怪癖吗?

有没有谁来阻止他一下……

——接着仿佛冥冥中有人听到了我的呼唤,旁边一扇紧闭的门忽然打开了。门里走出来一个清瘦的穿着睡衣的男子,他漠然扫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对科学家毫不客气地道:“闭嘴。”

科学家当场哑火。

“现在人们不知道爱情,是因为爱情的起因和后果都不可控。早在公元前一千余年,爱情就导致过山河破碎的惨剧。公元十七世纪,还发生过经典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如今的当/权/者拒绝接受一切不可控的事物,当然也包括爱情。”他言简意赅地告诉我。

然后他转向科学家,语气似乎柔和了些:“你这是职业病,不是我说,你真得改一改了。”

科学家有点委屈:“我知道——”

我忽然脸红心跳,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是怎么回事。

男子又转向我:“我就是他的恋人,你可以叫我布吉岛。”

我:???

我正懵着呢,男子冷漠的脸上却忽然化开一点得意的笑意。他更正:“骗你的。我不叫布吉岛,我是程序员。”

“爱情并不是只发生在异性之间。我们这种就是爱情的另一种形态——同性恋。”科学家看了看我,又解释了一句,“这个现象背后有一些很复杂的基因解释,我的研究方向并不是这个,如果你想了解,可以给你找几篇文献——”

程序员又清了清嗓子。

科学家又哑火了。

程序员还不知足,过去和他脸贴着脸,站了一会儿。他重新站直的时候,科学家已经从眼睛耳朵,一路红到了脖子以下。

这是因为爱情吗?还挺有意思的。

6

“所以你说的‘知情人’是在干什么呢?”我问科学家。

程序员已经又倒头回去睡了,据说他昨天通宵编程,编到今天中午才编完。科学家放轻了声音:“这几年,我发现了不少长出声带的人。大家都发现了不同的不合理之处。我也是长出声带之后,才发现现在的社会有多扭曲。我们想把这种扭曲告诉更多的人,让大家更好地活着。”

“你怎么告诉更多的人?”

科学家沉默了一会,气势忽然弱了:“我们在我们的SHUT UP个人主页上发声。你知道——一个时代的反叛者通常有两类:一是深受其害不堪其扰的普通人,二是像我这样,在某个领域较前的地方,隐约看得清前途的人。因此,我们中的大多数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

尖锐点说,科学家是年纪很大的时候才长出了声带的。他在SHUT UP系统里懵懂地步入中年,因此甚至保留着一些幼儿似的天真。这其中有一个问题——“你在图书馆的时候跟我说,SHUT UP会监控人的言论。可是你们这样,不正是把言论放到SHUT UP上,去让它监控吗?”

科学家道:“这正是我们现阶段的问题所在……”

科学家最终也没有说动我。

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科学家,但也许不是一个好的领袖吧。

又或许,我是一个胆小鬼。

科学家最后把我送出门,分别的时候,仿佛才鼓足了勇气,压低声音对我说:“即便如此,我依然庆幸是我先找到了你,而非□□。”

说完不等我问,他就拍了拍我的肩,SHUT UP弹出透明的窗口,字迹隔住他温和又有些疲惫的笑脸:

我们要坚持是非、看清对错。我们要求真相、Min//Zhi/wu和自由。

加油,少年人。

7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学。一切如常。

第三天我照常去上学。一切如常。

第四天我照常去上学,快放学的时候正在同步课本,SHUT UP里忽然收到一条消息:我是程序员。你的家政*器人核心程序出了点故障,扰乱了公共秩序,已被销毁。请你放学后和我见面,我在0785茶楼,**号单间等你。

应该是13号单间。

程序员……是一种比较普遍的职业。现在的人工职业不多,程序员们的工作是引导AI绕出它们自行创造的死胡同,不算少见。

只是,这种事也要程序员出面吗?

不是说,只有“锟斤拷”和“烫烫烫”是程序员们感兴趣的东西吗?

而且程序员这三个字……让我想起那个科学家,他有个“恋人”,自称就是程序员。

我觉得有点紧张,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8

结果等着我的,就是那个程序员。就是科学家的那个程序员。

他下巴上冒着一层胡茬,像是已经两三天没有打理自己了。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衬衫,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附近的东西我都屏蔽了,服务机器人也被我干扰了,这里是安全的。”程序员冲我点点头,面无表情:“坐吧。”

说完,他就好像看见了什么刺眼的东西一样,埋头把玩着手里的小杯子。

我:“……”

程序员百忙中又看了我一眼:“你要是信不过,就用SHUT UP也行。”

我于是问:我家的家政*器人是你故意*坏的?

程序员:“是。”

我:你要*什么?

“我把你叫出来,”程序员忽然笑了——不同于前两天科学家面前那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这个笑容冷漠而尖锐,像是史前冰川上凛冽的风刀——“是要当面问你一个问题。科学家生前很中意你,你要不要加入我的‘知情人’。”

我懵了,忙问:生前?

“对,生前。”

我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回事?

9

“知情人”其实成立才不久。一直以来,他们的活动方式就像那天科学家跟我说的一样,是通过在SHUT UP的主页上发布各种各样的信息、分析、呼吁,试图让更多的人看到,清醒过来。

可是没有用,几乎所有这些信息马上就被拦截了。然后发出这些内容的人被暂时禁言永久禁/言,再到有些人无缘无故地失踪。

哪怕挟持了其他人的IP,发出的消息也会被和谐。SHUT UP系统发展很快,很快就发展出了智能识别的功能,这样的言论一经发出就会被删除,在前不久,甚至都已经不能输入到SHUT UP的草稿箱里去了。

“我们虽然尽力在和SHUT UP的系统抗争,但我们毕竟只有寥寥几个人,硬件也有限,SHUT UP对我们的优势几乎是压倒性的,我们只能保证被发现的人少一点。”程序员对我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面无表情的,只是红着眼圈去玩他那个茶杯,莫名看得我眼眶发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眼眶发酸,大概是长出了声带的后遗症吧。

我好像能更清楚地感受到别人的悲欢,用古代人的话来说,长出了一颗“同理心”。

程序员继续给我讲后来发生的事情。

失踪人数到达了一定数量之后,“知情人”内部的情绪由激愤转为了不安,最终人心惶惶。就像科学家说的那样,“知情人”里有一小部分的普通人和一大部分学识出众的人。但学识出众的人群,也一样良莠不齐。有能向前看清五百年、一百年的,也有只能看清面前的一年的。科学家属于前者,因此他不懂得后者的动摇。

一位文学爱好者,最终向SHUT UP系统告发了他。

“我们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为时已晚。甚至我本人刚好在外出差——或许不是刚好,而是SHUT UP故意将我调开了……总之,我最后只看到了这个。”

程序员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戒毒一样艰难地甩开了那个杯子。我看见他哆嗦着手指,调出一张剪报给我。剪报上是一行浓黑的大字:

知名生命科学家叛国,已被击毙

配了一副静音图像。

死到临头,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镇静地找到了镜头的位置,最后对着它笑了。

他张开嘴巴,仿佛说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完,一条弹道就瞄准了他的眉心,然后穿透,炸出一簇血花。

我知道中弹的过程不止如此,但图像上没有继续播放了。它匆匆停止,像是生怕流露了什么。我下意识辨认着科学家的嘴型,努力辨认着他最后要说的话。

“我们要……”

——我们要坚持是非、看清对错。我们要求真相、Min//Zhi/wu和自由。

——加油,少年人。

10

我依然用SHUT UP和程序员对话:那个告发人呢?

“死了。”程序员充满快意地笑了,“他以为他看的书,就很合规矩吗?他还心怀侥幸,以为自己举报了他人,就不算错了……《红楼梦》……早就有人看不惯他那套古典文学理论,何况《红楼梦》里还有那么多露骨的、可以定罪的描写!他自己打开了告发的大门,就该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死于门中的猛兽!”

他言辞激烈,对那人的恨溢于言表。可是说完没过几秒,他就深吸了口气,努力把自己平静下来。

“科学家早就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也希望我像他还活着一样活着。”他声音嘶哑,勉强对我挤出一个红着眼眶的笑脸,眼睛里流动着亮晶晶的泪水,却强压着,没有溢出来。

他仰起头。

“他活着的时候,我为他爱世间一切……”

11

我等程序员冷静了一会儿,问他:那你们现在在*什么?

程序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来找你,已经是因为科学家从前对你青眼有加了——如果你也是举报者,我怎么办?”

我无言以对。

“你现在甚至不敢和我开口说话,我凭什么信任你?”

我依然无言以对。

程序员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心软了,说道:“这些年,能说话的人才是异类。你还是个孩子呢,又听说了这样的事,装聋作哑,我不怪你。就算是大人——也不乏明哲保身之人。大家都一样的才华惊世,只要安安稳稳活着,最后总能著作等身,名垂史册。一边是命悬一线的日子,一边是经天纬地的未来,这不难选择。”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你才二十岁吧?真好……我看了你的基因检测结果,甚至比——”

他忽然失了声,可顿了顿,又笑了。他这次是低头看我,我总担心他的泪光会掉下来……想必是烫的。

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用SHUT UP对我说:Atoms已经通过了你的文章。祝贺你。

然后他也往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很慌。

那个背影,忽然和科学家的背影很相似。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科学家那样……马上就要去殉道。

我顾不得了,急忙叫住他:“站住!”

12

他们要去殉道,也就罢了。

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这样前赴后继、奋不顾身?

我不懂。

法生定理、耳道……或者别的什么,真有那么重要么?值得人去死么?

我问:“为什么……?就只是有一些定理不让使用,麻烦些也不耽误什么……你们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去死?!”

程序员转过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瞪着我。

“只有定理?”

13

程序员重新坐下来,重新给我讲现行制度有多少不合理之处、现行法令有多少罔顾人权的条例。他的情绪很激动,从全方面抨击着我此前的无知。

我发现世人对程序员有颇多误解。程序员中也不乏雄辩之才。

不知这是沾染了谁的习惯。

他滔滔不绝,从阅读与信仰自由、言论出版自由和性//自由谈到**权,又从**权谈到生育权抚养权,又谈到婚姻法反暴力法,谈到男女平等、、性向平等、人类平等,谈到基因库的保护、新技术的推广、伦理道德对科技应有的制约,谈到最广义的人权,提到抗争。

他说:“科技本是人类的利刃。可是,如果不进行改革,社会按照现有的方向发展,人类终究会变成一群被科技寄生的兽类,终将自毁。”

他说:“无论是天然生命、改造生命还是合成生命,都应当享有同样的权利。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你的拥趸,还是你要推翻的暴君,他们也应当享有同样的权利。但在现行的权力框架下,平等是不可能的,进而,抗争的人永远不会消失。‘声貘’本身是一场阴谋,他们以为人失去了声带,忘记了说话,就也会逐渐忘记自己表达抗争的能力——可是抗争是人之本能,是自然赋予人类向前走的能力!他们可以抹去人类的声带,可抗争永远不会消失。”

他说:“历史的车轮总要向前走,它的动力不是能源,而是人类的鲜血。”

我其实对此没有什么实感,程序员如此义愤填膺说的事,毕竟都已经发生过了,而我似乎还好好活着,全然没受到影响。直到他给我看了今天新发布的公告:

异遗传信息细胞迭代技术趋于成熟,首例体外培养基移回已告成功

我看不懂,就往下看。

一直以来,虽然体外胚胎技术稳定而高效,但“贴近自然”似乎是这些追求高科技的人们一直挂在嘴边的理念。人们依然鼓吹母体培育的种种好处,只是对胎儿进行基因改造之后,母体培育周期过长,效率过低,甚至还有极大的死亡风险,因此人们不得不一直沿用数百年前的体外培养基孕育技术。

而在这例实验中,母体培育达到了和培养基培育相同的效率和成活率。人们采用的异遗传信息细胞迭代技术,将成年女性的大部分细胞进行了迭代,甚至依靠细胞内部遗传信息的变化而改变了她们的性//状,使她们由双足行走退化为了四肢行走——大大减少了两足行走动物的小骨盆在分娩过程中造成的阻力。

除了更宽的产道,她们还被编辑出了更粗的脐带、更大的胎盘,能将更多营养运输到胎儿和母乳内的循环系统。

我呆若木鸡。

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我绝不愿意这样。这几乎是剥夺了女性的所有权利,只保留生育这一项功能。

“这就是Guo//Ji/a接下来要推广的技术。”程序员说,“一项精妙绝伦的、彪炳史册的、划时代的技术……一项令人毛骨悚然的技术。”

“我要阻止它的推广。如果今天我们任由女性成为一件工具,那么明天成为工具的或许就是我们,再过不久,或许整个人类都会成为一件工具,为人类仅存的统治阶级,为他们的**服务。”

我没想到那么多。我只是不懂得为什么要这样。体外培育技术一直运行良好,没有出现过明显的副作用,几代人都是这么生活过来的……我忽然想起了我认识的女孩子们,最后想起了已经与我形同陌路的同桌。

现在需要读书的人类不多,几乎每一个都是基因经过层层筛选,有一半以上可能性会对人类的发展做出AI难以企及的贡献的人。

她们虽然没有声带,可是我见过她们——至少相对——自由生活的样子。我绝不愿意她们最终也沦为这样的机器。

“我……”一想到那样的景象,我就脑子发麻,几乎丧失了一切处理眼前信息的能力。我听见自己声音发涩:“我愿意加入‘知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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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T UP
连载中将小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