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SHUT UP 1.0

1

我同桌今天很奇怪。

他戴了个口罩来上学。

口罩你们知道吗?就是八百年前出土的那种,防止人们吸霾吸柳絮的像面具一样的东西。现在空气都是过滤好的,天湛蓝,一尘不染,鬼知道他戴口罩是要干嘛。

何况我们和古代人又不一样,我们走在路上又不用说话的。

——同桌敲了敲桌子,一行字蹦到我眼前:借我*业抄一下,昨天太累了,*得有点早。

是的,我们不说话。这才是我们现代人的交流方式。

这是一款软件,“SHUT UP”。

2

SHUT UP是我们个人终端里的固有软件,地位等同于初代电脑中的ie浏览器。使用SHUT UP是每个公民的职责与义务。

当然啦,也根本没有人离得开SHUT UP。几百年前人类的活动范围内爆发了一种叫“声貘”的病毒,先是从城市中的上班族开始,正在医生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它就已经逐渐蔓延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上至明星政要,下至平民百姓。后来的研究发现,“声貘”除了溶解掉声带以外,对人体并没有别的危害,于是伟大的程序之神——阿澜·徒龄,制出了“SHUT UP”,让个人终端可以直接读取人脑的指令,将人们要说的话通过物联网传入听者的个人终端,在听者面前弹出一个虚拟的小屏幕,以文字的方式蹦出来。

同桌这句话的完整版应该是“借我作业抄一下,昨天太累了,睡得有点早。”

其中“作”和“睡”涉及到黄色信息,属于非法字符,因此被SHUT UP自动屏蔽了。

我把作业甩给同桌。

3

然后我和同桌就被发现了。就被罚值日了。

值日是个很枯燥的活儿,值日生们的主要工作是跟在机器人小队屁股后面,防止它们同时扫到同一坨垃圾而大打出手。由于抄作业属于一种格外恶劣的行为——语文老师:信息的重复就是最大的犯罪!!——我们差不多要打扫完全校才能走。

包括人迹罕至的教室们。

同桌戴了一天口罩,这时候忽然在我面前扬了扬手,洋洋自得地跟我说:给你看个好玩的,不准告诉别人!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幼稚鬼。

同桌一脸委屈,把口罩摘下来。

然后我看见他嘴唇开开合合,听见一首歌。

是演唱届最后一位天后的《Hear Here》。我看过高维投影,那是“声貘”愈演愈烈的时期,那是天后有声之年的最后一场演唱会。可我耳边这个声音不是天后的声音,低低的,沙沙的,青涩又紧张,模糊而温柔。

同桌向我嘿嘿一笑,这歌顿时跑了调,戛然而止。

4

我很羡慕我同桌,真的。

他的声带到底是怎么凭空变好的啊!好好奇多一条声带在嗓子里是什么感受!是有白胡子老爷爷深夜造访,给了他一条金声带吗?

别走啊老爷爷!银声带请给我!!

——总之,同桌最近在偷偷学习读。

大家都是会听的,可是没有声带,谁也不会说话。同桌那首《Hear Here》是折腾了一晚上才按口型背下来的发音,难怪他那天作业没写完。

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同桌长出了声带的人,因此常常收到他发给我的录音邮件。实不相瞒,同桌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我渐渐懂了更多的诗,因为我渐渐听到了音色所能传达的话语以外的信息。

这是冷冰冰的文字做不到的,我终于明白了“SHUT UP”早期那些反对阿澜·徒龄的暴徒是怎么想的。

虽然说出来违法乱纪,但大家都有青春期,我也一度看过许多R80的书(八十岁以下禁止观看)。我记得有一句话是“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5

同桌又给我发录音了。

我怀疑他脑子进水了。

月考成绩刚出,他排名掉了一百多,作业多得要死,还玩?

我没点开,慢悠悠地回他:别皮了,快去写*业。

同桌秒回:唉,反正也写不完,大不了被罚值*嘛。

同桌:你点开听一下,用***账号把未成年j一安手空断开,戴耳*。

我猜他是说“用‘你妈//的’账号把未成年‘监控’断开,‘戴耳机’”。

开玩笑,我这么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能干这种坏事儿吗?

于是我把仿制的瞳膜翻了出来。这可是我悄挪暗改了一个礼拜才没被计入账本的开支,求求它千万别掉链子。

很好,权限通过,身份认证是我妈。

我给自己断了网,断开碍手碍脚自动存档的未成年监控,点开语音。

同桌口齿最近越来越清楚流利了。这次的声音听起来却和平常不太一样。这个状态应该叫——

紧张。

6

热水哗啦啦地流下来。

我今天选了“Higher than Preference”的温度档,浴室里热气蒸腾,我还是冷。

我调出终端的演算步骤,一行一行再次读下去。那是一道简单的小题,八百年前就有了解法,字符我也烂熟于心,可我还是头皮发麻。

同桌说得对,这题有问题。

解出这个问题,只需套用两次“法生定理”。可教材的解法是用了一次曲面积分,然后莫氏准则,极限,陈-东斯比克公式,绕了个环宇宙大弯。

法生定理的解法会被判错。错误解析里,应用法生定理的第一行字被强行标红。那两行字分别是:

1 4=5;

∫ x dx=1/2 x2 C.

恐惧,恐惧是今晚的康桥。

7

我们现代人接受的抚养和教育,是由□□统一封闭管理的,每个人都会获得完全相同的信息。这从根本上阻碍了“两极分化”的加剧。

但是也从根本上,使得我们的脑子成了□□的一言堂。

我小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同学,脑子特聪明,做作业贼快,就是考试永远不合格——□□育有一个特点,它要求所有人都拿一样的分数。高于平均分或低于平均分超过五分,就会被个人终端电个酸爽。这个同学动辄满分,动辄被电,最后傻了,被专人带走了。

他被抓走的那天阳光很好,他剧烈挣扎,用物联网把加大加粗的字砸到他能够得到的所有人面前:“那些题目我就是都会!凭什么——”

他接触得到的全部的物联网都被切断了,那片翠绿的草地转瞬枯死。但马上又有人换了新的草皮,现场什么都没剩下。

我一直不能体会他的感受。

怎么会有人会做所有的题?

直到同桌告诉我,他忽然发现了这个“法生定理”与“曲面积分 莫氏准则 极限 陈-东斯比克公式”的问题。

或许不是没人会做所有的题,只是有人被迫装聋作哑,最后也默认了自己是个傻而瞎的人。

8

第二天同桌去找了最喜欢他的那个老师。

老师们的作用其实只是答疑,这个职位作为AI的一个补充,没有太大的权利。但听说那个老师看完同桌对她说的话,勃然色变,封了他一个礼拜的在校物联网,“以示惩戒”。

“禁言?她以为这样就能憋死我?嘁。”同桌悄悄对我说。

我按住他的口罩。随便开口说话,我直觉他这是找死。

后桌用小字悄悄问:你们*嘛呢?

我用小字悄悄回答他:他口臭。

后桌小字:难怪我看他最近一直戴着口罩,我这有——

网又被切了。

智能电子屏幕上滚过一行警告:2排6座,3排6座,上课期间严禁讨论与课堂无关的话题!

……又被发现了,m/m/p。

下课之后后桌扔了几块口香糖给同桌,嫌弃他:不是从“声貘”时代就已经没人口臭了吗,你***还真是个天才。

同桌捧着口香糖,一脸欲言又止:……

啊,是他禁着言呢,没法说话。

啧。

9

这个礼拜还没过,同桌还没来得及再去死缠烂打法生定理,就又有地方出错了。

我怀疑同桌不仅长出了一条声带,还长出了一双火眼金睛。

这次错的是教材,一本生物类教材。教材上虚构出人脑的结构,只是少了样东西。

少了耳道。

我和同桌几乎把那个微电流投影的脑袋转成了保龄球,也没看见耳道。可是千真万确,他长着耳道,我也长着耳道。大家都长着耳道。

我的教材上也没有。后桌的也没有。教室里供人参考的教师版本的课本、课件、习题、全解……全都没有。个个投影都没有。

我看见同桌望着我,打了个寒战。他借着口罩的遮掩,极小声极小声地对我说:“为什么这么明显的错误……从来没有人发现?”

10

只有我和同桌发现了。其他人,哪怕我用物联网告诉他们,他们也都像是出了bug似的,视若无睹,莫名其妙。

同桌叫我先不要声张。

我们从前也没有发现耳道的问题,现在却发现了。我们和他们,和从前的我们,不同在于,同桌会说话了,而我是唯一听过他说话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几百年前莫名爆发的声貘,还有法生定理……

11

同桌发现的错误越来越多了。他总是义愤填膺地告诉我。我看了之后,开始还觉得不安,后来觉得厌烦,最后就觉得是他敏感过度了。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对我说:这些问题哪怕他提出来也得不到解决,提出来有什么用呢?何况人们都这样生活几百年了,哪能没有道理呢?哪能被人发现这么多的漏洞呢?

现行的制度是不会错的,或许是我们了解得还不够多,不能理解罢了。

可是同桌不赞同。我觉得他有些被害妄想,简直是敏感过度了。

有一次,他跟教作文的授课机器吵了起来。那节课是自由命题,我瞥见他满脸怒火,屏幕上的字一个一个往外蹦:“论:文化上的‘百花齐放’,科学技术上的‘百家争鸣’”。

机器批复道:“请不要讨论与本课程无关的内容。”

事后同桌跟我怒吼:“自由命题!自由!!!”

我没法回答他。而我的沉默,也让他沉默了下来。

自由是什么?

这个社会教给我,自由是可以选择午饭吃米饭还是汉堡,自由是可以选择新的一天天花板的图案,自由是可以随意修改阅读器的语言和字体。

“能否决定自己作文的题目”,算是自由的范畴吗?

我不知道。

我觉得同桌也不必知道。

12

同桌跟授课机器赌了气,放学后去了图书馆。图书馆负一层放着一堆积满尘埃的书,平时总也没人去看。

我和同桌知道负一层,还是因为一个门卫大爷。自从他的女儿离奇去世,大爷就疯了,天天念叨着那里有什么。

这年头这样的疯子很多,可是哪怕人们去了他说的地方去看,也只能看见乱码罢了。

只是同桌一贯很有冒险和探索精神——他的出生记录本上写着,此人有成为爱因斯坦那样伟大科学家的潜质——因此人说一个,他就去看一个。图书馆的负一层也是,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长出声带。而那些堆满尘埃的书也没什么不同,不知存储过程出了什么问题,放眼望去,都只是不知所谓的符号。

我没理他。他自从长出了声带,一开始还好,最近,好像总有些莫名其妙的。

直到半夜,我忽然收到同桌的消息。第一条是乱码,第二条仿佛幡然醒悟,是加过密的一句话。加密是我们从前约定过的游戏,虽然解密方式没有电子存档,我依然很快破译了。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13

同桌不再跟我说话了,也不再唱歌了。

事后想想,他那天夜里给我发的消息,仿佛是一句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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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T UP
连载中将小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