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染房

寅时时分,空气里弥漫着破晓的寒气,缭云飘渺,露水滴落,窗上流进来清泉一般的晨光,小鸟儿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

门吱啊一声轻响,梁逍之怕惊扰到周衿泽休息尽量的放轻推门的力度,不料周衿泽早早便醒来了,门刚一开,周衿泽便已经站了起来。

“……”

梁逍之表面上的整理了一下衣衫,周衿泽默不作声,两人就仿佛于山间小野随意留宿偶遇一屋的陌路人一般,空气之中都透着淡淡一阵尴尬。

梁逍之的眼神恍动了一会,直到看见了在晒台上整张玉版纸都变成了深灰色,这才记起道:“是时候换纸了。”

本来他就是出来换纸的,不知为何一见到周衿泽脑海就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

周衿泽应允,便跟随着他动起身来,两人四手铺着玉版纸,熟手起来,便比昨日铺得更快了。

一阵轻盈凉风划过,让梁逍之有种不祥预感。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让他去思考了,他本来就于心中定下了本次的展示的衣物模样,衣坊向来较为朴素,他又无心去竞争合作方,所以每次都只是随心的做一套能展现到衣料的套装。

况且,他们要卖的从来不是多高昂优质的衣料,而是理念。

奈何如今被一道毫无防备的圣旨打乱了一切,本来充裕的时候也变得有点紧凑起来,不出意外倒好,若是出了意外…

梁逍之忽然双手紧握,拧身便去厂房里的东西整理一番,见他清点着东西,周衿泽也顺手把一旁的落叶扫了扫。

梁逍之检查好了便从库房走了出来,见周衿泽还拿着扫把:“……把它放一旁,跟我来。”

梁逍之直奔大门就走,周衿泽把扫把放回原处便立即跟上。

梁逍之步速稍急,不知是何缘故,今日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力不从心。

周衿泽仿佛也察觉到异常,却又无从开口慰问,只能紧贴跟随。

染房的大门在不远处,梁逍之把自己的心情强压下来,再怎么样都好,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上,尤其是染房。衣料的成色如何就在此处,若是染料搅得不均匀,染下的布便会出现色差,成为残次品。

梁逍之握了一下拳又松了开来,踏了上门阶敲响了门前的门环,里面的人闻声开门。

染房不能如其他地方一般轻易开门,因为这样会招入许多尘土,就连他们进入也最好只用一人身的大小进入。

梁逍之轻松的就钻了进去,周衿泽也准备继他之后进去,结果“砰”的一声响,只听周衿泽闷哼一声,梁逍之赶忙转头查看。

周衿泽的肩宽比梁逍之阔了一些,一下子没有注意就撞到了肩膀,卡在了外头。

周衿泽搓着撞到的肩膀,摆了摆手:“无碍,无碍。”

他侧过身走进来,还要特意回头看了一下大门。

梁逍之见他无事便转回了头径直前行,摸了摸眉尾,他心虚的看了看周围,怕被人看见刚才他的神情。

梁逍之一路领着周衿泽走至染房深处,沿路上整个庭间都放满了大缸,装着五颜六色的染料,工人搅动着发酵的染液,缸里的染料或浸或煮到丝滑无尘才把布料搭在木棍上浸入又捞起,不断重复。

而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早就预留给他们的偏院,独立摆放着一套齐全的工坊及一排并列在旁的大缸,栏兜上放着许多染料,桌上还放着纸张笔墨,缸中已经备好热水。

梁逍之走到了桌前提笔沾了沾墨,本想像从前一般提笔就画,但他忽然停下了手,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把笔举到周衿泽身前:“绘设是依周公子的,还是我的?”

周衿泽双唇蠕动一刻,本想一如以往的接上“依吱吱的”,但下一秒,他收住了口,接过了笔,转口道:“依我的吧。”

梁逍之心中诧异一刻,看周衿泽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倒不是说理所当然的认为周衿泽会依从着他,而是恰恰相反,周衿泽没有依他,才让他心中生起欣喜和宽慰。

周衿泽终于会去选择自己的心意而并非妥协,终于会去履行自己的想法,而并非盲目的迁就他,这便是他一直以来希望的。

周衿泽是个有想法、有主见的人,他比谁都清楚,也正是如此,他才更想让周衿泽看清自己的心,遵从自己的意愿,不要去忽略自己内心的选择和想追求的。

果然,他们的分离能让周衿泽成为更好的自己…

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梁逍之神色却还是不禁黯然下来。

他没有让这种情绪多停留半分,他是先放手的人,这种事早与他毫无关联了。

不消一会,周衿泽很快便绘制好了,列出了大致配色和细节详情,最后于角落标下了一词——甚姻。

梁逍之提纸细看,周衿泽幼时便学了画,自然是妙笔生花。

梁逍之奇道:“甚姻何意?”

梁逍之虽看出周衿泽画的是婚服,却不知底色为何用白,婚服向来是凤冠霞披,他並非质问周衿泽,就是单纯好奇,他想,或许其深意能从此名中得知。

周衿泽却出乎意料道:“没有用意。”

梁逍之微乎其微的歪首,又问:“理念之意呢?”

周衿泽道:“这个…我不是很想说。”

梁逍之把纸放了下来,没有再问话,既然周衿泽都这样说了,那他就没有追问的必要,况且他也没有能对周衿泽的事执着的资格。现在既受命辅助周衿泽完成公务,自然是周衿泽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梁逍之不以为然的就直切正题:“那便着手吧,早知周公子想做这一套便不必如此匆忙了,若新染料能赶得上,时间便是充裕的。”

他吸涉了昨日的教训,觉得还是该找点事给周衿泽做,便道:“周公子替我抓些槐花吧。”

做染料需时稍长,恐怕要用掉大半天,总不能真让周衿泽光站在那看着,他也不自在。

周衿泽应了声好便向栏兜走去,趁周衿泽动身,他也从身后的工坊中搬出了几个石臼,周衿泽手很是利索,他才刚放好,周衿泽便捧着一盘满满的槐花回来了。

梁逍之稳妥的接过后,顺势就托着盘底往几个竖坑中下水,把槐花分到了几个石臼里,他把其中一个石臼交到了周衿泽的手上,吩咐道:“去压碎。”

简洁的一声命令,周衿泽接过了石臼,看着梁逍之娴熟的压碎槐花,周衿泽便一边学着梁逍之的手法,一边缓缓把手中的石臼放到桌上,亦拿起了药碾开始压碎着。

梁逍之的余光留意着他的动作,花蕊有些生硬,压碎自然会有技巧,周衿泽虽然未能如他一般快捷,但也算是能跟上,就初次而言,周衿泽做的很是出众了。

两人花了一段时间才把槐花完全压碎,梁逍之把几个石臼的槐花倒进了大瓮之中,将它们完全浸于水中,然后拿起了长棍不断的搅拌,边道:“等匀融以后,为它加热一下,等如强粥状一般的时候便可以了。”

梁逍之气都不带喘一下的说着紧接的流程,连周衿泽都觉得手臂有些发酸,梁逍之却依旧可以自如挥动着臂继续,此般习以为常,该是辛劳多少年练来的。

周衿泽忍不住出声:“让我来吧?”

梁逍之也难得没有推托,把长棍直接递了过去:“行,拿着。”

就合作而言,与周衿泽共事,比起他跟黎书祝的契合度高多了,周衿泽是个优秀的合作者。他们现在的关系就是合作伙伴、是辅手,他亦已接受这份将会短暂存在的关系,所以,也自然没有拒绝的必要了。

看周衿泽搅了一会,梁逍之立刻叫停道:“等等。”

周衿泽凭着记忆学着梁逍之的动作,被梁逍之逮到了瑕疵,这工序可容不得有闪失,他果然还是太过信任周衿泽,以至于都忘了周衿泽没试过做这些。

梁逍之着急的握住了棍重新搅动,声音微提:“顺着纹路来,不然会一直成不了型。”

周衿泽愧歉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抱歉…”

他的语气像极了在学堂里认真请教的小孩,自告奋勇的答题又发现自己答错了然后羞愧道歉的样子。

梁逍之没有看周衿泽,无法得知周衿泽的神情,但光是这样的声音就足以让他不忍心再大声半点:“无碍…现在学吧。”

感觉到掌下与长棍不同的触感,梁逍之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匆忙抓在长棍的手原来搭在了周衿泽的手背上。

空气静默一会,双双沉默片刻,梁逍之才反应过来,连忙缩开手后移,他顿了一顿:“我…先去察看染房运作,待加热之时换我接上。”

周衿泽抓紧了一下棍身,轻轻嗯了一声,梁逍之便迅速的转身走开。

周衿泽的手虽然在动,但双目却是追着梁逍之身影走,直到那道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看回了瓮中。

梁逍之拢着袖在整个染房里游动不定,还是尽量让自己的样子保持淡定若然。

说什么察看,实际上就是想逃,心里有把声音告诉他不能再留下来了。

明明这件事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却如同一块烧铁在手心一般,炙炽无比,让他想退后,让他想逃离。

他尤其慌乱,他以为避了五年,对周衿泽就真的可以不闻不问、不顾不理不睬,他以为他能放下的。

但原来当周衿泽真的站在他身前,他心里就乱了,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心里的一丝平静,他自认的清醒,统统都乱了。

他明明早就痛下决心,明明一早就说服好了自己,他不想为自己的抉择后悔,也不能后悔,哪怕心痛无比他还是会选择那样做,因为这才是一切事情的最好解决方法,他知自古忠义两难全,所以为了成全所爱之人,他只能这样。

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这种事,梁逍之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情绪中,这么多年了,他明明学会如何把自己的情感忘却和抽离,怎么对周衿泽就不能了呢…

梁逍之晃了晃头,让自己停止了思考,把脑海腾空。

离开许久,他也自觉不妥,便快步回到了工坊之中,却见瓮已经放置在灶头,底部燃好了柴火,染料也成了理想的状态,不比他做的差太多。

本以为周衿泽还需要再多花一些时间,现在看来,到底该说是周衿泽有天分呢,还是是因为有他在才影响了周衿泽。

他更偏向于前者。

见周衿泽托着额侧坐在了一角闭着眼睡着了,睡得特别乖巧安静,一身干净的冰蓝长衫,雪白长裤扎在锦靴之中,与四周凌乱的色彩格格不入。

梁逍之走到了他的身前,见周衿泽睡意正浓,不禁弯身细看。

这么认真一看,周衿泽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疲惫感,润色不如从前,虽然还是那张清雅细致的脸,但多了种沧碎之感,令人心生不忍。

周衿泽的睫毛被风轻轻吹颤,成熟素淡的容颜中,又比从前又多了几分让人安心的稳重。

梁逍之看着他,不禁轻声发问:“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为朝廷卖命,奔波四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父亲曾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只为苦思良策进谏益言他是有目共睹,他能想象周衿泽辛劳工作的样子。

在那深渊巨口之中,周衿泽如今还能在此安然入眠平平安安的,真是万幸,周衿泽一定非常的非常的努力。

梁逍之这样的想着,忍不住就想伸手摸摸周衿泽的脸庞,可就在他即将要触碰到的时候,他停住了手,慢慢的蜷缩起指尖,又把手收了回去。

记起自己已经…

再也没有任何身份对周衿泽做这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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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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