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逍之不置可否,没有给予回应,周衿泽也没有让场面更加难堪下去。
再转一个弯便到了厂房,厂房守门的下人打开了大门,梁逍之刚踏入门槛,眼前却是一片奇异风景映入眼帘。
黎书祝一边看着最新出的武林秘藉,一边跷着二郎腿嗑瓜子:“阿卜,再给我来些瓜子呗!”
阿卜拿着扫把替黎书祝扫着掉在地上的瓜子壳:“少爷啊,别看了,再看你都学不会的,别妄想当大侠了,一会梁掌柜来了你就…”
黎书祝打断了他的话:“哎呀,我跟你说了今天有神秘顾客,吱吱怎么可能会…来…”
他说着说着一抬头,就正正迎面站在阿卜身后不远处的大门那里的梁逍之:“哇靠,完了!”
他连忙站了起来躲在阿卜身后,阿卜转身看着梁逍之,也吓得立马绷直身:“哇靠,你完了。”
他慌忙的跑到一旁把扫扔在小槽边,又折回梁逍之旁边:“掌柜好,这边我已经查看完了,运作一切正常,上一批在运去染房的路上了,小房也已经整理好了,随时可以开始造衣。”
梁逍之应了声,刚想再说什么,黎书祝就挠着头走过来:“吱吱,咋过来了啊,你…”
说来奇怪,梁逍之明明看起来也没有在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心虚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偷懒被发现了吧,也不知道是不是梁逍之猜到了所以才会过来的。
黎书祝嘿嘿赔笑了两声,他可有自知之明了,现在他就像已经习惯了做错事会被抓包的小孩一样,想先道歉了事,却在下一秒瞬间噤声。
只见周衿泽环顾着四周慢慢的走了进来,黎书祝瞪大了双眼,惊呼道:“哇靠!不是吧,哇靠!衿泽??!”
黎书祝绕着周衿泽左看、右看,看了又看,周衿泽被他抓着肩抓得像被审查似的。
周衿泽欲言又止,但黎书祝没有给他开口的机,独自嘟囔个不停:“不像是假的,嗯…怎么看都是衿泽,不会有错啊。”
黎书祝猛地转到周衿泽身后,从他肩后探头:“吱吱,你们和好啦?”
糟了。
梁逍之心中暗叫不好,他没预想到黎书祝这个点还会留在这里,平日若是黎书祝来工厂,怕没一会又溜出去玩了,就是真的做事,做完了就会赶着走了。
黎书祝嘴不严实,若是不小心把密旨说了出去,恐怕又会多生枝节,此事还是能瞒则瞒吧。
虽然这事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给旁人或对手知道了想阻碍就大事不妙了,假如皇帝下令查是谁发放的消息,黎书祝到时就必死无疑了。
他确实喜欢杞人忧天,先把最坏的情况想过遍,但是更糟糕的事他都经历过了,这世间无奇不有,他没办法冒险,能尽量让身边人少些陷入危机就尽量吧。
梁逍之点头应道:“嗯。”
周衿泽目光微漾,对于这一声嗯,眸里仿佛有千言万语,五味杂陈 。
但黎书祝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摸着下巴寻思:“但你刚刚不是还说…”
梁逍之怕再让黎书祝这样想下去,就得悟出个所以来了,打断道:“他是客人。”
黎书祝没反应过来:“?”
梁逍之也觉得这样说不恰当,改口道:“不是,他来给我道歉了。”
黎书祝:“??”
见黎书祝茫然,他便顺着势头接着道:“这些都不重要,总之书祝,这次衣宴让我去吧,他说想去看看。”
梁逍之转话之快,让黎书祝根本来不及思考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
黎书祝摊摊手:“也行,反正展示的衣物都是你做的,你去总比我去好。况且…”
他双手交叉抱在肩上,像蛆虫一般扭动着身体,揶揄他们两个:“你们和好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当人形蜡烛呢。”
梁逍之:“……”
见黎书祝如此,梁逍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黎书祝是太天真太容易相信别人好,还是对朋友太好太容易说话好,不过这也不坏,省去了不少麻烦。
梁逍之颔首道:“那就这样说定吧,现下我要用房场了。”
黎书祝哦了一声,便把手抵在唇边,朝厂房里大喊:“喂喂,大伙们走了走了,进入备战时刻了!”
黎书祝向后招着手,指挥着阿卜和下人们跟着他一起离开。
看着众人都离开了,梁逍之走到工区拿起了围裙挂在了身上,也不顾周衿泽的驻足不动,径自动起手来。
他把一盘长丝从工房抱了出来,丝早已在蚕茧中被抽出,作为厂房有源源不绝的长丝备用尤其重要,他放在了晒台上,又走到工房里抬出一盘热水。
看来黎书祝今日也并非只是来看书嗑瓜子,衣宴将至,他便为梁逍之做好了万全准备。
要不是因为这次在本地进行,他们大概早在半年前就要开始做了。
梁逍之拉出了小凳,坐在那里便熟手的将蚕茧浸在热盆汤中,用手抽丝,卷绕于丝筐上。
周衿泽走到了他的身后,梁逍之一怔,又连忙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刚刚梁逍之点头承认是和好的时候,周衿泽确实是愣住了,心头里有产生了一丝盼望,不过很快他又认清了状况,心知梁逍之只是为了应付黎书祝,他们都对黎书祝的为人熟悉至极,此事他不知情,日后就不会有机会受半点牵连。
见他埋头做得起劲,周衿泽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他不能什么也不做,只看着梁逍之一个人来,这并非梁逍之一个人的工作,怎么样也说不过去。
梁逍之拒绝得干脆:“书祝从事数年皆不熟手,周公子更甚。”
梁逍之知道若然周衿泽真的学,应该很快就能学会,黎书祝是自己不正经不愿做,周衿泽从小便是愿意学愿意做的人,只是他,不想跟周衿泽有过多的接触。
被拒绝了,周衿泽就只好自己找事做了,把洗干净的竹筛盘都拎起来走到晒台前准备晒干,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挂位,便把竹筛盘均放在最受晒的位置上。
梁逍之睨了一眼,不禁都想暗赞一声手脚利落,要知道能找到最受热的位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还要摸上一摸看看哪个位置最烫手才能找到。
几轮下来,天色稍微暗昏,看来是准备步入黄昏了,周衿泽都帮梁逍之换了两盘水,梁逍之的手一直在浸泡在热水里,汗珠很快的便从额上冒出、滑落,周衿泽坐在他身旁下意识便想提袖给梁逍之擦汗。
才刚轻轻一碰,梁逍之吓得双瞳一睁立即缩开,又一瞬间恢复原样,挤出了两个字:“自重。”
袖子遮盖了视线的缘故,周衿泽没能捕捉到梁逍之那一丝隐蔽的神绪,只连忙的放下手:“抱歉。”
梁逍之看着手上烫得发粉的双手,思量片刻,还是道:“水用完了吧,周公子替我再烧一盘热水吧。”
周衿泽心知梁逍之不悦,恰好自己也需要冷静一下,便起身道:“好,我现在去。”
“……”
周衿泽环着臂站在工房里烧水,看着茶铫出神。
皇上寻衣坊赢取合作一事推举了绾衣纱坊,对他说此事不然便安排让他与梁逍之共事,他明明心知梁逍之一定不想见他,脑海里提醒着自己要拒绝,但还是口直心快的应允了。
或许是心中实在过于掂念,又或许是他的私心,他还是很想靠近梁逍之,想找梁逍之,想与梁逍之在一起,无论是任何理由,任何事,只要能再让他站在梁逍之旁边就足够了。
可是当真的站在了梁逍之身边的时候,好像又不够了,真的不够,远远不够。
周衿泽摇了摇头,拿起了扇上给灶头扇火,他的双眸仿佛有着一层薄薄透莹,反复的警示着自己:“接下来,不能再那样了。”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热水烧好了,周衿泽把一盘热水捧了出去放在了梁逍之的身前,又把已经冷掉的水盘提离厂房,他刚刚在外面的时候环顾时便发现了,厂房的后方不远处有一条溪流,旁边还长着一些青苔与灌草,水倒在那里便再好不过了。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整个过程他都没敢看梁逍之一眼,反倒让梁逍之生起了一丝怪异感。
梁逍之猛的一个激灵,暗道:“想什么呢。”
这样才好,这样才对。
他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动作,让自己不再去注意,从不知道何时起,只要盲目的做事就能让他忽视许多事情,至少,能忘记很多东西。
待周衿泽回来之时,梁逍之便已经把丝全都卷好,周衿泽拿去晒的竹筛盘也已经干了,时间刚刚好,他再把卷好的茧丝平放在竹筛盘上。
周衿泽也帮忙放着,听梁逍之在旁道:“放数日风干,等干成后便分成经线和纬线,按规律织形成丝织物,分生织和熟织。”
怕周衿泽听不懂,他又补充道:“生织就是先制成织物,称为坯绸,然后再将坯绸炼染成成品晾干。这种生产方式成本低、过程短。”
“熟织,就是先染色,织成后的坯绸不需再经炼染即成成品,这种多用于高级丝织物,像织锦缎。”
“还有,蚕丝吸湿性强,要做好防潮准备。”
不知不觉间便向周衿泽解释了这么多,或许是行事毛病,以往其它厂铺来的时候他也得讲说一番,毕竟要是让黎书祝来,那多半会变成即兴说书表演。
周衿泽听得认真,听完便道:“那我们是要用生织?”
梁逍之从一旁拿出玉版纸,一张一张的铺着:“不完全是,整体的衣布会採用生织,不过局部需要细化的衣料会用熟织。在这之前,明日需要去一趟染房。”
周衿泽应了声好,这才察觉天已经暗下来了,他犹豫半响,才开口道:“天色晚了,我先送你回府吧。”
梁逍之道:“防潮三个时辰要处理一次,我不回府。”
在周衿泽观天色期间,梁逍之早已铺好了玉版纸,只见纸上已经渗着一点点的深灰色,可想而知吸水有多快。
梁逍之走向备宿房,以往就有不少次因为忙至半夜,便索在此处留个小房,方便做事。
踌躇片刻,梁逍之扶着房门,指尖磨蹭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开口:“夜暮将至,周公子先请回吧,明早再来。”
周衿泽心知梁逍之是在赶他,不过此事是公务,而梁逍之作为副手都没想休息,他又怎能卸下责任,他踏前了一步:“不,我也留下吧。”
梁逍之一愣,下意识退了半步,见他的反应周衿泽连忙解释:“不是,我是指你在房内,我在房外,我只是认为这是公务我有责任照看好每一个流程,不容有闪失…”
梁逍之心中松了口气,平复思绪,他退进房间里掩上门,才对门外的周衿泽道:“随周公子的便吧。”
房里简陋,只有一卧一烛,角落一张小桌,梁逍之坐在了卧铺上,闭眼深叹。
周衿泽走到了门前,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口上说是公务,始终还是夹带私心。
厂房外离市集大街不远,声嚷不断热闹非凡,只有厂房里万籁俱寂。
梁逍之没有点燃蜡烛,只坐在原了处,他并非有意赶周衿泽走,他只是怕面对周衿泽,他只是…还没有想好该以什么态度去应对。
今夜的明月尤其皎洁亮白,照得房间也有一丝敞亮,周衿泽的影子清晰的映在了窗纸上,他凝视着周衿泽坐落的方向。月光渗过窗纸,让梁逍之瞳端透着一星白缀,清澈的双眸倒影出了周衿泽的身影。
一夜间,一人在里徹夜未眠,一人在外守候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