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书祝本来都走开了,闻声又折回来问:“这是怎么了?”
梁逍之淡声道:“无事。”
梁逍之木无表情的把算盘放回了桌上,又收起了账本,他招了招手让管家走来,管家走近道:“掌柜有何吩咐?”
梁逍之问道:“阿卜,染坊那边运作如何?厂房的布匹我下午会去查检,劳烦帮我通报一声,要开始准备造衣了,把剩余的布匹运到染房,新的一批先停下。”
阿卜一一作答:“近日染坊那边在尝试做一种新的染料,希望能把轻纱的布料做得通透一点,小的近日去查看过,目前进度还算不错,厂房之事小的现在就去办。”
梁逍之点了点头,摆了摆手,阿卜便下去了。
黎书祝摇了摇头:“不行啊吱吱,你不能什么都自己做啊。”
梁逍之抬眸看他:“你来?”
黎书祝最怕他这种眼神了,仿佛在责怪他每天游手好闲只会喊着无聊一般,黎书祝扁了扁嘴,心中两行泪捶胸道:“我不过是爱偷懒而已嘛…”
在梁逍之守孝结束之后,黎书祝恰好想做找人合伙开店铺,好朋友进宫了,他又向来把梁逍之当弟弟一般,没有犹豫就找上梁逍之。
除了在吊信时到过梁府,守孝期间他都没能去找梁逍之,当再见之时,梁逍之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像从前一般爱笑有朝气,整个人都冷冰冰的,再也不露喜怒于面上,如同木偶一般。
虽然能理解失去亲人之后会性情大变,而且竟然与以往天天粘在一起、分都分不开的周衿泽决裂,老死不相往来,或者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稍微提起从前的事,又或者提起周衿泽,脸色就黑得吓人。
兴许旁人看不出来,也可能是因为知道太多的缘故,黎书祝近乎每天都在梁逍之身边,很难感觉不到梁逍之只是把事都藏在心里,不愿意翻出来。
他们不是没有向梁逍之问过,只是梁逍之说他们多虑了。
可他们作为梁逍之的亲人好友都为梁逍之的事有着万千心绪,作为本人又怎会毫无波澜,真的那么云淡风轻。
梁逍之像绷紧了一根弦,虽然任何感情都不流露,行为却都透着一种反常,每天让自己不断再不断的陷入工事之中,在休息之时,又只把自己困在房间里。
梁逍之身边的人一直都在担忧着当这条紧弦会在什么时候崩断,尤其是他的母亲。
不过梁逍之一直都让自己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久而久之,他们除了暗暗忧心之外,就只有习惯了。
黎书祝叹了口气:“厂房那边我去吧,你留在这里,我收到无名信件,有人要跟我们合作,时辰也差不多了,反正我正经不起来,你来跟人家谈吧。”
梁逍之斟酌片刻,道:“我知道了。”
说罢,黎书祝便走去勾了勾阿卜的肩说话,过了一会,两人便一同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梁逍之也开始命人整理好于铺内展示的布纱,整理着柜台台面,将算盘放回抽屉里。
如今是布坊开铺的第三年了,这几年来他们日夜辛劳,自食其力,本来染布亦需依仗外方,后来生意开始有了起色,他们便孤注一掷自己开了染坊,一来自己的门面就不用靠他人,二来可以有另外的生意。
现在他们绾衣纱坊在北街可谓最有名的门面了,这一切都是由他们曾经没日没夜努力出来的成果。
一双腿踏入了店里,原地拘泥片刻,终是向前迈出走到柜台前。
梁逍之刚刚弯身准备把笔墨收起,正准备抬头,却撞上了台角。
他闭上了眼轻嘶了一声,不过似乎有什么挡住了一样,撞到的地方不算痛。
梁逍之抚了抚额,站直了身,睁眼看向对方,却被来者敛住了一瞬。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刚经过不久的周衿泽。
无数的回忆顷刻间从脑海里闪现,心口间涌上了一阵温热。
周衿泽收起了刚刚替他挡着撞到头的手,手中还提着一套杯具。
看来不是无意经过,是有意来的。
周衿泽先开口道:“好久不见。”
梁逍之垂下了眸,有意想赶人:“我们说过从此两不相见吧?”
周衿泽双眸注视着他,语气温和之中还带着一丝苦涩:“京城敞大,大得我们五年不曾相见,京城亦小,小得只要我有心来,就能见到你。”
梁逍之沉声道:“别说无关紧要的话。”
周衿泽默言片刻,双手把杯具放在了台面上推前:“你们开业时我没能送礼,希望现在补上还不算太迟。”
梁逍之侧过了头,缄默不语。
周衿泽见他如此,便也不说多余的话了,抬手从袖口拿出了卷轴:“那我们就来说紧要的话吧。”
随即,他把卷轴放在柜面上,梁逍之眼中闪过一刹异色,虽然他并非与宫廷有所牵扯之人,却也是知道圣旨长什么样子的。
看来皇上是有公务给了周衿泽,才让周衿泽不得不来。
…什么公务非得是让周衿泽来。
不过既然是以这种方式传密旨,可见是希望低调行事。
梁逍之不禁怀疑皇帝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周衿泽可是太子身边的红人,让他来,怎么可能可以低调?还有那台车辇,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梁逍之无语片刻,还是接了过来,打开了卷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绾衣纱坊掌柜梁逍之,奉命辅助吾族友人子孙周衿泽参与衣宴,并赢取与袅丝衣庄合作一事,此事事关与他国结盟之事重。”
“此外,梁官史梁泉州恪尽职守,天道酬勤,厚德载物,劳苦功高,鞠躬尽瘁。不日之后,特此追封正一品官职梁太傅——钦此!”
“……”
梁逍之神色淡然的看完了密旨。
追封?
偏偏找自己来做这件事,用意不要太明显,想向梁泉州的后人赎罪?都事隔六年了,现今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现在再怎么样他都无所谓了。
梁逍之把密旨收起:“衣宴从来不由我负责。”
周衿泽道:“没关系,只是辅助我。”
梁逍之没有回应周衿泽,径直走开,走进衣廊。
周衿泽跟随着他所移步的方向走去:“离衣宴还有一月有余,我们该着手准备了。”
梁逍之倒不急忙,只问:“与何国结盟?”
要做衣就需知对方喜好要求,袅丝衣庄是结盟国的商队分店,他们并非有优质的布料却有极好的纹理锦绣,这让不少衣坊都想与他们合作,毕竟光有优尚的衣料却没有配搭好的绣饰,什么都是白谈。
作为商铺间的外交手段,衣宴一年会举办一次,八国之地每年轮流举办一次,今年便轮到了在我国——谢国举行。
衣宴目的是让衣铺同体一齐聚享,分享自己铺中持有的最佳衣品,与众同赏。而后数国会在展示环节决定心水,找出来年合作一整年的商铺,把之后紧接一年的货物全数交由对方负责,也就是所谓的专利权。
因为每次只能选择一家所以决择时务必尤其慎重和小心,这关系到未来一整年的收益,衣服的设计、成色、修身度、理念等都会成为全场嘱目的重点。
周衿泽固然亦了解一二,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知梁逍之。
如今皇上有意与宋国结盟,一年前有探兵发现荒废城地,因为位于两国交界之间,不巧的是坐落于与翟国之间。
虽知翟国野心极大,甚至有意统一,虎狼虎豹,但太子为表诚意,还是亲临翟国,本欲与其谈判城池分割。不出意料,翟国只想一国独吞,谈判不和意图伤害太子,几番斗争,暗卫带着太子一路骑马奔离。
不曾想翟国防守深严,一路追杀逼至宋国交界,战事一触即发。
或许实在是惊扰了宋国的土地,他们无法视而不见,最终派兵出手援助,才把当时受影响的人民和太子救出于水深火热之中。
宋国素来有封国令,为了守护国土及人民,即便是有申请涵约他们亦未必会接受,更遑论是冒昧断然的闯入。宋国的生活纯朴,粮草铜钱都会定期分发,据说皇帝亲国亲民,视每位平民皆如自己的子嗣一般,就连太子之位都是只要是贤能爱民者便能胜任,并非看重血脉传承。
太子既能安然无羌回来必然是宋国的一大功劳,皇上固然希望能答谢送礼,只是宋国一直保持缄默没有音信,直到近日终于来信,诚邀参与宋国皇后的生辰礼宴。
皇上想藉此机会与宋国结盟,据传闻所知宋国一直极力寻找一套服装,那是一袭冰蓝色的拖地襦腰留仙华服,裙摆外披一层白色轻纱,裙角飘盈,绣着展翅欲飞的蝴蝶及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外披一层白色轻纱,白色的搭衣连带着腰带紧裹,极能展现出精巧细致的身形。
目前皇上正想做出这件衣物送给宋国以表诚意,但要做出如此精致的绣纹,唯独枭丝衣庄的手工可以做到,所以为了可以结盟顺利,只有赢取与其合作。
周衿泽道尽了事情的徹头徹尾,梁逍之听完之后只冷静的反问:“皇上又知本坊定能夺得枭丝衣庄的赏识?”
假设是一般衣铺,肯定少不了激烈的巴结一番,说出“能为皇帝效力,是草民的荣幸”等等的话,但梁逍之不是这样的人,他甚至不屑于与皇帝有半分瓜葛,半点都不想为皇帝做事。
周衿泽莞尔道:“放眼全京城之中,恐怕只有贵坊敢向平民兜售锦缎吧。”
梁逍之抬眸看他,此话不假,锦缎是贵族才能穿的衣料,就算不是,至少价钱都是只有贵族才能买得起的,但梁逍之本着本店无阶级之分的宗旨打开门做生意,价格公道。
虽然初初开始时成本与收成只能刚好补上,偶然还会有亏损,不过一路走下来也得到了不少名望和帮助,有许多外来客都是从别国远近闻他们的名,决定要亲自来目睹一番。
为了方便顾客,他们还开设了远途货运,只要来信一封和交予订金,待货到后再付全尾款。此番作为让他们甚至保住了外来客,长久一来,生意便有了起色,继而蒸蒸日上。
周衿泽言下之意,并非必定能得到枭丝衣庄的赏识,但必然能得到宋国的赏识,只要能赢取,那结盟就必定顺利,与宋国交好,自然便会少了一场战争的崛起,现在便是要靠他们二人闯出重围了。
梁逍之又遥望出大门外的天空,忆起了他的父亲。
只是想让天下人都如我和阿娘一般幸福快乐吗?
梁逍之心中反问着、质疑着,却不会再有人能回答到他了。
他很快的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转身道:“时间稍有紧凑,但如无意外,尚算足够,动身起程吧。”
不论怎么说,圣旨已经降下,他亦没有抗旨之理。梁逍之抛下了话音便走,与下人低声交待了几句,再示意周衿泽跟着他离开。
一路上人声吵杂,不语的两人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他们没有相见的日子也将要步入第六年了,梁逍之恐怕不知,这五年里周衿泽都只敢在远处悄然凝望。
今日忽然靠得如此之近,梁逍之看起来以往还消瘦了几分,曾经于瞳孔里的灵动亦已然黯淡下来,倒也不是憔悴,就是连脸容都冷清了几分。
周衿泽想起了那个雨夜,不禁脱口而出一个问题:“接下来,我该怎么唤你?”
他已经没有任何身份再去唤梁逍之当吱吱了,但是唤梁公子又太生分了,他唤不出口。
梁逍之只是瞥了他一眼,应道:“周公子想唤什么便唤什么吧,无所谓。”
周衿泽神色一暗,又苦笑起来。
“那,便唤你逍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