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站回了身。
拧首一看,见染料已如强粥状一般,他便去熄了火,接下来的就是等着沉淀,沉淀后只要把干净的颜水倒出隔开沉淀之物,这样染料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滴、滴、滴答…
滴答声一声声的落在地上,紧接着越来越紧密,天空忽然降起了大雨。
糟了,厂房!
梁逍之终于知道早上的不安感是源自什么了,突袭凉风便是将雨之兆,如此重要之事他怎么能忘掉!自从跟周衿泽待在一起后他就糊涂了好多。
蚕丝吸湿性强,这一浸可不知要再花多少时日才能干透,好在是已经吸过一晚,今日的水未必如昨日一般多,但玉版纸能吸多少的雨水为蚕丝挡灾便是未定之数。
工坊有蓋,染料这边不会有大碍,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慌忙的拍了拍周衿泽肩头,周衿泽睡的不算太深很快便被唤醒了,梁逍之抛下“速回厂房”四字便先急步离开,周衿泽亦记得昨日梁逍之提及关于茧丝的话,一见落雨便心叫不好。
骤风急雨,路上的大铺小摊都已收拾离开,街道没有了平时的挤拥,梁逍之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声帮了大忙,身后就传来了急近的马蹄声。
周衿泽喊道:“逍之,上来!”
周衿泽向他伸手,不知是何时找到了马,情急之下梁逍之也不想那么多了,接过了手便一脚踏上马镫,周衿泽把他拉上落坐自己的身前,“驾”的一声抽动了马鞭向厂房方向全速前进。
梁逍之向来不惯坐轿,也不惯骑马,那种摇荡颠簸的感觉让他难受无比,况且他下马总是容易扑倒,贵府家中总得有一两匹马,养得一般都高大,他自身的身高却是不敢恭维。
他不喜骑马,自然就没有特意去买娇小一点的马,唯独只有周衿泽的马他能坐得习惯,大概是因为周衿泽会双手在后从两侧巩稳他,胸口微压他的肩背,让他不会晃荡个不停,加上从前下马的时候…
“到了。”
有马代步果然快了不止一星半点,很快便到了厂房门口,周衿泽跳下马后便下意识像从前一样向他举出双手,梁逍之顿了顿,还是伸出手环着了周衿泽的脖颈,被周衿泽稳稳的抱了下来。
加上…从前下马的时候,都是周衿泽抱他下来的。
梁逍之轻咬嘴唇,心头一阵潮热,不知是事隔多年还是因为他们如今关系疏离不习惯,但不论是谁成年以后还被人抱下马都会觉得很奇怪吧。
梁逍之下地后便松开,像是触碰到什么炽热之物立马撤手一般似的:“谢谢。”
他简洁地道了声谢就冲进了厂房。
周衿泽敛了一下也就收起手一起进去,两人一同迅速把晒台上的茧丝都搬进了库房,踏着水花走了个两三遍才把茧丝全数拎入。
两人都被淋个通透,梁逍之着急的揭开了纸检查茧丝,查看了一番基本上大致仅浸湿了一个角落不算太严重,但这场雨恐怕不会只下一时半刻,没有烈阳的帮助,也得比平常再多吸个一两周才能干透了。
梁逍之不禁想,他们两个到底跟雨天有仇,还是只是纯粹连上天也看不得他们待在一起,每次都下雨。
两人七手八脚的重新铺好玉版纸,还为茧丝吸索了好一会水才罢休,梁逍之的手似乎终于感觉到累,从盘上无力的垂落至桌边,垂着头闭眼叹了口气。
这是他这五年来第一次毫无隐藏的在他人面前直接的展露了情绪,不论是不是周衿泽的缘故,他还是在这一刻卸下了防备和面具,就是…想叹上一口气。
闃然间,手背上传来了重量和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他猛然睁眼。
只听周衿泽眉头微微锁起,忧心道:“逍之,你是不是很紧张?”
紧张?他是在紧张吗,为周衿泽的事紧张?
是啊,他是啊。
他压在心底没有表现出来,但从他接旨的那一刻他就在紧张,他怕他做不好,他怕他赢不了,他怕他弄巧成拙,害周衿泽会受罚。
他怕周衿泽在宫里会有性命之危,他对父亲的事一直都耿耿于怀,他是庸人自扰,但像他这种软弱无能什么都改变不了的人、满身厄运的他、一直只为他人带来厄运的他,为事情做好最坏的打算,然后先一步做出能阻止事情发展成悲剧的抉择,才是他这个的不祥人唯一能做到的事。
但这一切周衿泽都无需知道,全都仅仅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
梁逍之拨开了周衿泽的手,眼神比平常还冰冷了几分:“没有。”
他绕过了周衿泽离开库房,刚踏离房门,便听周衿泽唤了一声。
“逍之。”
梁逍之停了下来,周衿泽见他愿意驻足,声音才再次响起:“你总是独自包览一切,我很担心,若你能信得过我,这期间便多依仗我一些吧。”
就算不回头看,梁逍之也能感受到背后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是什么样的神情。
但他们之间,总得有一个人是清醒的。
他一言不发,照直走开,只留周衿泽一人在此地。
周衿泽默然凝望,这五年间他一直默默注视着梁逍之,他知道梁逍之的改变,知道梁逍之的努力,知道梁逍之的辛劳,也知道梁逍之的坚强,但这种种都让他感到痛心,因为他没能陪在梁逍之的身边。
梁逍之与他分开后,独自一个撑起梁府,照料母亲养顾下人,与黎书祝一同开坊后便顾前盼后,却从不道一声苦,这些都是他从黎书祝那里得知。
在分离后的他便推托了太子的邀请,一段时间后,他的父亲便把兵器供给的重担交在了他手上,初接手时最为忙碌因为是年头,每年年头都要进供兵器,他好不容易才处理完,之后又被屡屡招进宫。
过了好些年,一切的运作都上了轨道,繁忙的工作终于有了闲瑕,他心中一直掂念梁逍之,黎书祝写信来告知他坊铺的事。他怕梁逍之不想见他最终还是没有前去祝贺,只请了黎书祝吃一顿开业饭,还有…算是为坊铺一开始的亏损出了一点绵力,全数补上,若是梁逍之问起,就让黎书祝说是黎书祝自己掏钱的。
他做这些不是想卖人情,也不是想求和好,他只是知道梁逍之在坚守自己的理念,他知道他的吱吱骨子里是个有多么倔强固执的人,只要是心里决定好了就会一个劲卯头前冲。
所以他就只是希望,梁逍之可以更随心所欲一点,仅此而已。
黎书祝告诉了他梁逍之的性情变化,终日埋头于工作之中,黎书祝是想逃避家族生意才决定独自开店,但他也自知没有这种头脑,虽然找上梁逍之,但他也只是想作为悠闲小店一般,让梁逍之跟他一起玩,不用太认真,谁知梁逍之一股劲埋头苦干的把铺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黎书祝只知道他们吵架,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吵架,他不敢问梁逍之,梁逍之也不会提。
基于这毕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顾及到梁逍之也不会想让旁人知道太多,而且黎书祝收不住嘴,可能会触及到让梁逍之生气或难过的事,周衿泽没有说,黎书祝也就识趣的没有追问了。
黎书祝综合一切自己猜测,梁逍之的父亲死于非命,梁逍之对宫廷有不解之怨,周衿泽如今三天两头就得进一趟宫,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因为什么分道扬镳了。
黎书祝虽然不正经也吊儿郎当的,但作为他们两个人的好友,自然是想帮的,但这个中间人也不好当啊,不好调和,这种事干了就是吃力不讨好,他不是不愿意去吃这个亏,而是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他们之间的鸿沟真的很难去调整,并且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而已。
黎书祝很遗憾他们决裂,毕竟这一对可是从前学府里大家都羡慕的好知己,他跟他们关系交好,自然也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是比知己更上一层的关系了。毕竟这件事事关世俗,为了招人话柄或者招惹是非,黎书祝也没有向他人说…顶多就是分享给了一两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不过他可是确保过对方的人格才说的!
“衿泽啊衿泽,我不懂你,初识你那年先生问我们,我们都说过入私塾就学自然是为了进宫当官,我没考上就算了。可我看了,当年状元试你明明都考上了,却对入宫之事绝口不提,你若是真想入宫你早就去了,却说没考上。”
知道此事之人寥寥无几,毕竟全榜立在城门东处,状考从来只在京城进行,除了他们学堂还有许多其他学府的考生远道而来,他们立所于城西,名次自然会命人直接送于府上,所以免去了他们必要去查看的举动。
状元试数百名考生,也就黎书祝一个会如此无聊去逐个查看,他自知考不上,但就是想去看看头十名,好让之后别人问起他也能搭上几句,显显他情报兄名号的威风,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周衿泽就在这头十之中。
黎书祝坐在桌前夹着菜唠叨,周衿泽未答先问:“你没告诉吱吱吧?”
见周衿泽急了,黎书祝放下筷子自辩:“哎呀呀呀这,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怎么可能出卖兄弟!放心,没讲,我也不敢讲,不过别说我不提你哦,是秘密就总归会有被发现的一天。”
听到黎书说没说,周衿泽才放心下来,开口道:“入宫是父亲的意愿,非我本愿,当年吱吱便总向我抱怨梁叔叔终日忙于公务不能再陪他玩了,他不想入宫,他说他不想没办法去陪着身边的人,尤其是梁夫人,若是连他都入了宫,梁夫人便会是最孤独的那个。”
他说完顿了一顿,眸底一片惆然,声音依然柔和,但又充斥着无力:“我也不想让他孤独的在外等我…”
不过到了如今再说这些,也全都没有用了。
黎书祝托着腮苦闷道:“那你现在入宫又是何意呢?”
周衿泽像被戳中了痛处,面色一涩,终是叹了一口:“这个就不说了吧。”
黎书祝见他如此,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追问了。
那顿饭吃完过后,由于黎书祝不擅长说谎,怕梁逍之发现了不高兴,加上周衿泽也繁忙,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不过黎书祝偶然还是会写信给他告诉他梁逍之的近况。
周衿泽头微微一晃,把自己从思绪里抽出。
就目前来说,他不敢贸然的去靠近梁逍之,他怕梁逍之害怕他、厌恶他,更加的远离他,好不容易才有了可以这样站在梁逍之身边的时间,他只想好好珍惜,也希望在这期间,能多一点的帮助到梁逍之,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吗?
怎么可能,人都是贪心不足的,他对这点清楚无比,他对梁逍之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
他从不求梁逍之的回报,但求梁逍之在他身旁,可如今梁逍之就在他身旁,他又想梁逍之是打从心底幸福快乐,心甘情愿的待在他身边,他们永远不分开。
但,无可奈何。
他只能到这里了,只能在这个位置止步了。
他读不懂梁逍之的心,看不懂梁逍之的神情,他不再从前一般能与梁逍之彼此无需多言便能心照不宣。
从不知何时起,他就无法如从前一般与人相交,丧失了那种耐心,感觉像是些什么东西一直在胸腔中流逝,越发心力交瘁和孤寂,让他越发无法去表达自己、表达自己所想。
打从梁逍之离开他的那一天,就连同他的心一并带走了。
“……”
雨声潺潺,唰唰地下着,细密的雨丝像灰蒙蒙的幔帐,各怀心事的两人最终还是在这场大雨中只剩下一片沉寂,不欢而散。
骑马是颠簸,那轿子是为什么呢?要猜猜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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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