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朝夕

西夏与汴京先前并未有何恩怨,若要说有何交集的话,那几乎没有。至于西夏人为何会沦为汴京的阶下囚,还得从三年前的一次战役开始。永辉元年,新帝为遂先帝一统天下之愿,特意一把火将西夏的一座城给烧了,那日夜,熊熊大火将那漆黑的天映得瞬间亮如白昼,西夏城内百姓死伤无数,故此战役名曰:“焚城之战”。那汴京又缘何要焚西夏的一座城呢?好好和谈不行吗?那固然不行,西夏本就不愿收归于汴京之下,和谈不愿,唯有兵戎相见了,此战过后,可以说,西夏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了,偌大的城池又作何用?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余下的皇室血亲及个别遗孤尽数被俘,花且知也不例外。

“阿知,”柳孤城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把玩着桌上的棋子,轻敲发出“啪嗒”的声响,“我们汴京待你们西夏这般坏,你就不恨吗?”

“恨?”花且知有些迟疑地说道,“恨又有何用?西夏都亡了……”

须臾风骤,勾起了他对故国的几许念想:他不过是被误认为走失多年的皇太子,被迫与皇室血亲融为一体,二皇子桀骜不驯,对帝位觊觎已久,巴不得皇帝驾崩,欲一举铲除与皇室血统有关的一切宗亲,黄袍加身,自立为王。三皇子……三皇子生来软弱无能,贪生怕死,连弓都不敢拉,对帝位造不成任何威胁。反而是他这个名义上的“皇长子”,帝崩之后便可世袭为王,这对于二皇子来说莫过于最大的障碍,他不想卷入这皇位纷争,可后来他险些因二皇子的一杯毒酒谋害致死,比起皇宫内的金碧辉煌与轻歌曼舞,他更愿意做一普通百姓,娶一贤妻,三两儿女,成家立业,便已知足……

“柳孤城,你想知道,西夏这么多人,为何只有我一人活下来了么?”花且知轻眨眨眼,旋即看向了柳孤城,饶有兴致地问道。

柳孤城只是听,并没有多想,便忙不迭地问道:“那是为何?”

花且知瞥了他一眼,却又见外边雪落枝梢,意识到自己的话未免太过铿锵,于是,他思忖片刻,后来才道:“因为我知道前路兴许峰峦叠嶂,坎坷难行,但我不愿臣服于命运之下,我要一意孤行,去闯那刀山火海。”

“你就不怕……”柳孤城陡然间顿了一下,话至喉头却欲言又止。他哽咽了一下,后来道:“你就不怕命途上处处布满荆棘,让你举步维艰、进退两难吗?”

“纵使我命途多舛,”北风呼啸着灌进他的耳朵,却始终吹不走他的念头,柳孤城清楚地听见他的嗓音低柔,话音也被这风声渐渐掩了去,可是一颗坚韧不拔且倔强的心却自始至终仍然滚烫,从未改变:“我也不会就此折服,就算天要亡我,我不会因此而就范。”

真是个牛脾气。

柳孤城盯着他的侧颜,心里兀自暗想。

“倘若西夏与汴京再次打起来。”花且知内心有些局促与不安,仿佛下一秒战争就会如他所说的那般似风雪一样席卷而来,“我只是说如果……

“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他哽了一下,没有再出声。

“我……”柳孤城咽了咽口水,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未免也太过于难堪,他的娘亲就是因为窝藏西夏遗孤而被下令斩杀,提及痛处,昔日里娘亲倒在血泊之中,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场面竟在顷刻之间如潮涌般漫上了他的心头。

那年,他方及十七,而她的娘亲却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

那日,平日里不甚多言的他竟跪在娘亲的尸首之前,顶着这倾盆大雨,而泪珠却挂了他满面。

他的娘亲终是未能再见他最后一面,亦不能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成年……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静静地任由雨水淋了满面……

一阵阵难以言表的酸涩与苦楚涌入心间,他的眉越蹙越紧,一点一点,待娘亲最后一缕孤魂被风给吹散,渐渐隐匿于这世间。

那时候,他成日跪在那里,未曾离开,就连膝盖都是痛的,连带着他的那一颗心,都是空的……

那可是他的骨肉至亲啊,他又怎敢舍得?……

“娘!”那个心被刺穿得千疮百孔的少年终于开口,他的肺好像被撕裂了大半,可这声呐喊却掷地有声。

“您说过会陪我到弱冠,待我行冠礼的……您说过的……

“难道这些,您都忘了吗?……”

他那嘶哑的嗓音变得有些颤抖起来,泪水与雨水顺着他的两颊滑落,却再也弥补不了他内心深处的痛,再也换不回他的娘亲。只见一向沉着冷静的柳孤城,如今却似是住了心魔一般,一抽一噎地嘶吼道:“……您先前不是说、说这世态炎凉,不免风雨打萍吗?……

“您之前不是说……我儿孤城,无痛无楚,无病无灾吗?……

“……就连药坊的大夫都知道,您背着年幼的我,四处寻医问药……

“我是无病无灾了,那您呢?……”

他的心此刻却比谁的都痛,他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对娘亲说……

“晚了……晚了……”柳孤城垂首喃喃道,若不是花且知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迫使他不再困在自己的意识里而浑然不知。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我不怪你。”花且知温声说道,柳孤城一听这温柔的嗓音,心里瞬间放松了些许。柳孤城噙着泪不敢去看他,却又听闻身边人轻舒了一口气,继而说道:“我们本就各不同属一个地方,你们汴京,我们西夏。兴许是我们同病相怜,亦或许是上天赏了我们一份缘,我们才得以遇见。”

“其实,我……”柳孤城支支吾吾,心中五味杂陈却又百般无奈,几经周转后终于舍得开口,“阿知,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隐隐之中,可是他又割舍不下心里的那份痛。

他不想再像他娘亲当年那样了……

但是他面前是他亲手救下的人,他不忍看着自己所救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可是这又奈何?他如今所救下的人,是昔日西夏的皇长子……

他如今进退两难。

他不想再步娘亲的后尘了……

西夏已经亡了,他还在忌惮什么?

可是,阿知他没有家了……

纵使山河犹在又有何用?西夏亡了,汴京的百姓们是开心了,可是阿知呢?西夏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难道他们就不是人了吗?

他们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

他们亡国的时候,心也会痛的啊……

“要是阿知与我一同在汴京该多好……”柳孤城暗忖,但是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让一个失去故国的人在另一个国家里苟活,无异于被俘,甚至会死无全尸,就连柳孤城都不能保证他能否在这里分毫不伤,那他又谈何“放心”二字?

“等我伤好了,我就离开汴京。”花且知轻舒了一口气,继而看向外边那湛蓝的天,若有所思道,“去寻那一片新天地。”

“偌大的汴京,你又能去哪儿?”柳孤城甚是担忧,眉头微蹙,便是连话音都有些局促起来,“连蚊蝇都飞不出去的汴京,你又有什么办法?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

“我拿什么来偿还”一句尚未说出口,花且知便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孤城,你救了我一命,便已足矣,何苦还要护我周全?你我本归陌路,又谈何缘分?若不是这江山易碎,诸事紊乱,你我狭路相逢,又谈何而来的相见?……就连自身性命都难保的人,又怎会予你益处?只会连累你罢了”说罢,花且知便在心里暗想:柳孤城,倘若有来世,你我还是不要相见的好。汴京与西夏本就不合,况且这世态炎凉,诸事沧桑易变,不知这世道还能容我多久……

“阿知……”千言万语皆在这顷刻之间化作了飞灰,柳孤城还欲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从何开口,他们不过在一风雪夜中偶然相识,又何必留其姓名,还道啥志同道合?

“你不要这样想。”柳孤城心里有些难受,自风雪夜至如今已不过数日,期间的相处也足以让他们知己知彼,而今花且知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竟让他不知所措,“阿知,我没有厌烦你的意思,外面风声正紧,你出去,无异于将自己的命白搭上去。”

“已经不重要了。”花且知唇角忽而勾起一抹笑,那抹笑似自嘲而非自嘲,他起身下榻,眸中隐隐噙着泪,而后又渐渐隐去了。柳孤城看着他行至门前,回首看了自己一眼,两人的目光在此刻无意间对上,柳孤城能清楚地听见他一丝不苟地说道,神色是何等认真:“我会用实力证明,我是那乘风而上的鹰,而并非摇尾乞怜的狗。”说罢,他便迈出门槛,快步朝外边走去。

“阿知,阿知!”柳孤城大声喊着,他着急忙慌地想要追上花且知的步伐,却不曾想自己先被门槛给绊倒,脚步不稳,一个趔趄便摔在了地上。

“阿知!你等一下!”柳孤城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颀长的身影,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将身上的尘土给掸去便大步追了上去。只见他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阿知,你回来!”

这一喊,仿佛整个汴京都是他的余音。

然而,花且知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他的做法决绝,一刻也没有回头,一刻也没有!

“阿知……阿知……”

柳孤城攥紧拳头,指尖陷入掌心,乃至指节泛白,不知不觉间,泪水竟如控制不住一般接连不断地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湿了衣襟,他的心有如被凌迟一般的痛,以致于浑身上下的骨肉也在痛,像极了娘亲离他而去的那一日。

也是这一般的痛,心也如这般的空。

“我为什么在哭……我为什么要哭?……”柳孤城这才恍然间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在何时泪流了满面,他看着阿知的身影越来越远,自己却不能追上去,对他说:“外面这么危险,我不许你走!”

他不能……他不能……

花且知是汴京里有名的要犯,他是这汴京的俘虏,就连皇上也想要他的命。

整个汴京的人都在抓他,他又何处可去?只要柳孤城一追上去,他就会被误认为同党一同押进天牢。

就连耗子都不愿待的地方,阿知他又怎能待得下去?

阿知,你怎么那么傻?

你明知道他们重金悬赏你的人头,你又缘何还要出去?

你明明可以……你明明可以在这儿苟活一时半会儿的,你又为何要舍弃这个机会,出去白白送死?

这又是为了什么?……

千百万个念头瞬息之间被一阵风吹散,柳孤城抬起眼睫,看着这集市人影绰绰,那一抹羸弱的身影也犹如消失在了人影之间。

从那日风雪夜到如今,不过短短数日,而在他眼中看来,却又仿若于朝夕之间。

“阿知,你还会再回来吗?”柳孤城折去身边朽木的一段落雪枯枝,在嘴上喃喃自语道,“哪怕……在我的院落里留下个脚印,也行……”

阿知,你会回来的,对吗?

……你不会说谎的,阿知……

阿知,有天地、日月为证,你不可不诚!

落雪无声,片片雪花化掌间,缕缕思念痛心间,柳孤城的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你不过是一个汴京的普通百姓,而他身为西夏的皇太子,一个生来心系苍生,一个甘愿苟且偷生,志不同,道不合,却又谈何而来的‘道合’?!”

而另一个声音如是在说:“柳孤城啊柳孤城,你缘何这般狠?竟于他人性命而不顾!你的心难道就不会痛吗?……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都别说了!”柳孤城气恼地对那两个声音吼道,“不是这样的……柳孤城,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看着阿知白白送死的对吗?你不会于他的性命而不顾的对吗?……柳孤城,你扪心自问一下,那一晚,你救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阿知!他不是西夏的皇长子……他不是汴京的俘虏!……他不是……他是阿知……他是阿知……”

他的眼眶红红,眼中如布蛛丝,泪水一点一点地接连不断地落下,仿佛那不再是泪,而是鲜红而滚烫的血。不知道为何,柳孤城竟觉得心里一阵痛,这还是自他失去娘亲以来头一次哭得这样凶,泪水迷蒙住了他的双眸,唯他一人定定地杵在那里,不知所措。

“阿娘,孩、孩儿该怎么办?……”他支支吾吾的低声说道,带着些许哭音。

“孩儿是不是犯错了……”他微微地低下头,那如小猫受伤般的呜咽像极了犯了错的小孩。

“阿知他会不会怪我……”他一边嘟哝着一边拭去脸上的泪,不知不觉就回到了里屋,将自己关在了屋里,“他会原谅我吗?……”

他轻轻闭上眼,恢复了一往如前的清冷寡言。

“少爷!”府中小厮一路小跑猛冲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忙不迭地对屋里的柳孤城说道,“花公子他……”

他原本想说“滚”,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好听着小厮把话说完。

小厮见少爷没啥反应,便兀自说道,语气隐隐透着失落:“花公子又被抓了。”

柳孤城一言不发,唯独泪流了满面。

“那少爷要不要……”小厮本来还欲说出“去救他”这三个字,但又觉得有些许不妥,于是便说道,“去帮他一把?”

“无碍。”柳孤城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及心中的痛楚,低低地冷声道,其间隐隐含着些许鼻音,“他自己能解决。”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的心却已经碎得四分五裂。小厮见少爷态度冷淡,也没再说什么,低声道了句“是”后便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阿知,对不起。

自此,柳孤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说话,有时也只是日日闭关房门,独自抚琴。

就连心痛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个人。

若是有人问起,府中小厮大抵会说:“您说我们少爷啊?他就是这样,有苦也不说。

“他打小就这样,也不知这性子是随了谁。”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从冬末到初春,盛夏再到金秋,一连数月。

他脑海中的那位身上染血的白衣少年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渐渐消磨。

柳孤城已经有点儿记不清那少年是何等模样了,他只知道,那少年便如碎掉的美玉一般惹人怜惜。

他默默地想着那少年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指腹也随着思绪而轻轻地掠过那冰冷的琴弦。

他长得那般好看,我怎会忘了他呢?

柳孤城兀自暗想。

秋风刮落枝梢的片片枯叶,柳孤城来到庭院中的一棵树前,轻轻抚过它那枯得发黑的枝干,展开手细看时,指上覆了一层皎白的薄霜。

阿知,霜降了……

“哎,兄弟,你听说了吗?”路上的行人窸窸窣窣地说道,话音随着风声传到了柳孤城的耳边,他隐隐地听到那行人对身边的另一个人说道,“当朝太子险些被一个俘虏所刺死,据说那俘虏还是西夏的皇长子来着……”

走在他身旁的另一个人应声答道:“那可不是!本以为那西夏俘虏会乖乖待在那天牢里,永世见不得光明,没想到竟是这等货色,啧啧……”那人很是无奈地轻摇了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嘘,小声点!”那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心虚地说道,“小心隔墙有耳!”

闻言,柳孤城不禁在心里讷讷道:“西夏俘虏……难道是阿知?!这等货色,又是什么意思?……”

他越想越百思不得其解了。

倏忽,一片枯黄的叶也随风而落下。

真的是糖,因为懒[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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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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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嶂意孤行
连载中未知风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