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来客

许衍安踏入玄穹殿时,十二根云纹玉柱上的长明烛忽地摇曳,烛光在他玄色衣袍上流转。柱上雕刻的云纹似被惊醒,化作轻烟在他脚边缠绕,又随着他的步伐悄然散去。

殿中央的寒玉座上,只见一人端坐如松,一袭天水青广袖长袍垂落如瀑,衣袂间银丝暗绣的流云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青玉莲花冠束起他如墨长发,眉宇被烛光投下细碎的光晕衬的愈发温润如玉。那人指尖轻叩扶手,见有人入内,略一抬眸,眼底似有流云掠过,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许衍安每迈出一步,心跳便加重一分。他抬眼望去,却在那人身旁寻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他的心就这么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嗒——”

靴底碾碎一片不知何时凝结的冰晶,殿内骤静,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几位长老还未入口的茶盏悬在半空,年轻弟子们的窃语卡在喉间,众人无不漏出惊疑之色。

此时不知是谁的玉简“啪”地砸在地上,惊起几声抽气:

“这人是……?”

“谁这么大胆敢闯入主殿?”

“他不是许……?!”

“那位不是五百年前……”

“嘘...别说了”

顾清宴广袖轻抬,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温润却不容置疑:“今日议事到此,诸位暂且退下吧。”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其中一位白须老者更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看了许衍安一眼,低声道:“是,宗主。”其余弟子更不敢多言,纷纷垂首行礼,快步退出殿外。

殿门缓缓合上,最后一丝风雪被隔绝在外,殿内骤然陷入沉寂。

许衍安站在殿中央,玄色衣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寒气顺着衣角无声蔓延。他抬眸,望向寒玉座上的顾清宴,喉间微动,却未出声。

顾清宴指尖轻点扶手,寒玉泛起一层薄雾般的冷光。他注视着许衍安,眉间似有倦色,却仍温和开口:“衍安,你回来了,过来吧。”

许衍安指尖微蜷,终是抬步上前,单膝点地,低声道:“凌华宫弟子许衍安拜见宗主。”

顾清宴静默片刻,忽而轻叹:“五百年了,你倒是一点没变。”

许衍安垂眸,声音沙哑:“弟子有罪。”

“罪?”顾清宴摇了摇头,眼底浮起一丝复杂情绪,“当年之事,错不在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许衍安指尖一颤,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问道:“宗主,师尊他...可还安好?”

顾清宴眸光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淡淡道:“你既已回来,便自己回去看看吧。”

殿外风雪骤急,呼啸声透过殿门缝隙渗入,长明烛火摇曳,映得两人身影忽明忽暗。

许衍安不再多言,缓缓起身,低声道:“是,弟子告退。”

他转身走向殿门,背影孤绝如刃。

顾清宴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叹了口气,低声喃喃:“师弟,你倒是……真舍得。”

殿外,风雪漫天,一如当年少年的步伐一般急不可待。

————————

许衍安踏着漫天风雪疾掠而归,凛冽的风刃割裂长空,却仍快不过他的脚步。

五百年了。

在无妄海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思念此刻化为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它震得他指尖发麻,震得耳边嗡鸣,震得连身旁呼啸的风声都听不分明。

拾阶而上,可真来到了宫门前,许衍安却犹豫了,指尖悬在门环上半寸,迟迟未落,竟是发现自己连推门而入的勇气也没有。

他在怕什么?

他怕——怕推开门后,看见的是师尊一如当年离别时淡漠的眼神,怕百年后的重逢迎接他的却是疏离,更怕……里面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风雪愈急,似乎也在催促他。

许衍安闭了闭眼,指节蜷缩又松开,最终狠狠攥紧。

——够了。

他猛地抬手,一把推开宫门。

玄冰玉门轴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像是尘封已久的过往被强行撕开一道裂口。五百年的光阴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扬起的细小尘埃里全是记忆的碎片。

许衍安站在门口,逆着光,痴痴望向殿内——

而这一眼,便是五百年光阴错落,爱悔翻涌。

踏入殿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再次映入眼帘,紧接着一股雪魄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许衍安陡然感到浑身战栗,连呼吸都在这一刻凝滞。

殿内陈设分毫未改,一砖一瓦犹如昨日,连光影都与记忆重叠。许衍安忽然不敢再往前一步,生怕惊散了这场五百年来夜夜入梦的幻影——

青玉地面如静水般映着穹顶垂落的十二盏琉璃宫灯。北墙那幅《傲雪寒梅图》依旧悬在原处——墨枝嶙峋似铁,红梅傲雪绽放,笔锋凌厉如那人风骨。五百年过去,师尊亲手绘制的这幅画,竟从未取下。

正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案,案上茶具齐整,最显眼处放着一堆玉简,青瓷砚台边躺着两只兼毫。

恍然间,他彷佛看到师尊就坐在那方紫檀案前,执笔的手腕如玉般清透,抬眼看他时,霜雪般的眉目会泛起他独享的温和。

许衍安只觉得眼前一切令他血液往脑中倒流,五百年了,凌华宫一如既往,他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穿过雕花月门,许衍安来到当初和那人常待的庭院。

一株老梅扎根汉白玉台,虬枝盘曲如龙,枝头红梅灼灼,在雪中绽得惊心动魄。梅树下摆着青玉棋枰,棋盘上落着几瓣梅,黑白双子仍保持着未终的残局——黑玉温润,冰子剔透。许衍安的指尖轻抚棋局,冰冷的棋子触到指尖的瞬间,他恍惚看见师尊修长的手指执黑子落在棋盘上的样子,恍如昨日。

棋盘旁是一张红泥茶案,小火炉上铁壶犹温,似主人方才还在煮雪烹茶。

许衍安指尖轻颤,抚上壶身残留的余温,那热度烫得他眼眶发涩。

“师尊……”

他克制住心中所想,再往里走,穿过一道云纹影壁,便是那人的寝居。

素纱屏风半掩,隐约可见内里陈设。屏风上绣着雪夜梅影,月光穿透薄纱,在地上投下疏落的花枝暗影。

许衍安停在屏风前,再见此景,他一时之间竟有些晃神,喉头滚动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双手紧握不禁微微颤抖,将指节攥的发白。许衍安感受到这百年来不曾涌现的强烈情绪,他调整呼吸向里看去。

透过纱隙,可见内室临窗设着一张檀木书案,案头玉瓷瓶里斜插着几枝红梅,此时在月华的衬托下愈发孤傲。这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眼眶发热。

风忽然动了,檐角铜铃轻响。

一瓣红梅穿过洞开的宫门,从身后飘飘荡荡地落在他靴前。

许衍安低头拾起这一瓣红梅捏在指尖,再一抬眼,却见屏风后一模糊身影在晃动。

他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也停止了,开口时声音颤抖又温柔到极致,像是怕惊飞了梦中人:“师尊…是你吗?……”

可那身影转过来时,只一瞬,许衍安就觉得全身血液都被冻结。不,那不是师尊!那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师尊的寝居。

“你是谁?!”声音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屏风后的身影似是怔了怔,随即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嗯?这位师兄,可是来找师尊的?”紧接着一名身着青衫的男子走了出来,眉眼清秀,气质内敛,竟是与他差不多高。

一瞬间,天旋地转,像是被人当头一棒,许衍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开始寸寸开裂,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刚刚叫谁师尊?!”

那人见许衍安神色怔愣,便笑着解释道:“我叫俞怀远,自是凌华宫玉宸仙尊的弟子。师尊近日在闭关,不知何时出关,师兄若有要事,可改日再来。”

“玉宸仙尊的…弟子?”许衍安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人腰间——亲传弟子的玉牌明净透亮,与五百年前师尊亲手系在他腰侧的那枚形制相同,只是更崭新,更完好。

许衍安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崩塌。五百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哪怕到无妄海,他也始终坚信,即使昨日不再,可他还是能回到师尊身边。可如今,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却告诉他——他是师尊的弟子……

悔恨、思念、痛苦、不甘……种种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的撕裂。他目眦尽裂,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却浑然不觉。

俞怀远见他神色不对,有些担忧地问道:“这位师兄……你没事吧?”

许衍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翻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无…事,那师……仙尊现在何处闭关?”

俞怀远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在后山寒潭,不过师尊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

许衍安点点头,转身朝后山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却走得极快,仿佛生怕慢一步,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许衍安再也听不到外界声音,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人所言。

师尊新收了弟子,师尊已经新收了弟子……

怪不得五百年来师尊不曾来看过他,怪不得案上有两支兼毫,怪不得梅树下还有温茶残局,那人还能随意进出师尊寝居……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凌迟着他的心。

师尊不要他了吗?师尊已经厌弃他了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压下。不敢再细想,仿佛下一秒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还未走到寒潭外,许衍安已是赤目如血,他抱着最后的幻想,发疯一般“砰”的一声跪在冰冷的石阶上,一遍又一遍的地喊着:

“师尊,师尊!我回来了…师尊…….”

“师尊,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师尊…….”

直到雪花再次将他裹成个雪人,回应他的是仍是一片寂静之声,像是无情的嘲笑。

但他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寒潭入口,仿佛要将那厚重的石门看穿。

整整七天七夜,他似个木雕一般,不曾挪动分毫。直到第七日清晨,当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时,石门终于缓缓开启。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寒潭中走出,白衣胜雪,白发如霜,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

许衍安终于动了,他将头埋地很低很低直到额头触碰到雪地,再次开口确是沙哑的紧:“罪徒…许衍安拜见师尊。”

他能感觉到一角雪白衣袍泛着微光向他靠近,熟悉的冷香萦绕鼻尖,他呼吸一窒,心如擂鼓,生怕这又是一场梦。

那抹雪白的身影在他身前站立良久,久到他以为时间已然静止,那人终于才施舍般道:

“抬头。”

谢烬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冰,不带一丝温度。

许衍安颤抖着抬起下颌,每一寸动作都似有千钧之重。当视线终于触及那双如墨染寒星的眼眸时,刹那间,五百年来筑起的心墙轰然崩塌。思念如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往日的温存与痛楚,将他彻底吞没。他几乎要在这目光中跪倒,一如当年那个跪在九千云阶上的少年。

记忆如镜湖碎冰,一片片扎进血肉,往昔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

恍惚间,他又成为了五百年前那个满心赤诚仰望仙尊的少年。

一切恍如大梦一场。

许衍安的天塌了,他不在的这五百年居然有人鸠占鹊巢,简直可恶至极!!!

作者:“拜托,你师尊只是新收了弟子,又不是结了道侣,不要那么激动。”

许衍安:“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

作者:“...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归来客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千山雪寂劫生澜
连载中水獭搓键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