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月没有立即回答小师妹的话。
玄衣女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后眼帘微垂,看着面前茶杯里还散发余热的茶水倒映自己的影——这位年长的无情剑修的确没有想到自己的小师妹会苦恼这种在她眼里寻常的小事情。
说到底,小师妹终归还是个入剑门不过半载的小辈,又遭逢别人把自己当替身这样的恶事,因而对一位在此刻对自己伸出援手的前辈产生依赖心理也是正常的。
但苏知月没有想到小师妹的依赖心理比她想象要严重许多。
那孩子眼中的迷茫与不安近乎要化为实质,这对一名刚踏上修仙路的小修士而言是很致命的。
修士寿命都很悠长,在他们漫长的一生中会遇见无数生离死别,从开始的不甘心,到后来麻木的司空见惯,几乎是每一个修士必须走过的路。
作为修士,就要学会“放下”,在这其中又属无情道与多情道修士尤甚。
“抱歉。”
苏知月郑重地向小师妹表达歉意,对方眼中就流露出难过的情绪。
楚忘笙确实很难过,他想,那位“表弟”果如春花姑姑所言,与姐姐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是他这个后来者无法插足的——毕竟姐姐那么爱她的表弟,甚至要如此郑重地对他说出的话而道歉。
爱啊……
楚忘笙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点明他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事实上他连什么是“爱”都不算太清楚。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经验,大概就是刚入剑门时,同辈弟子向他施展善意,把山下那些关于男女情爱的三流话本子借给他看。
我真的爱上她了吗?
化型不算久的剑虽然不懂得什么是爱,但他从不会对自己爱上什么人感到抗拒,甚至会以一反三地反推自己爱上大师姐的种种证据。
在知道自己爱上姐姐后,楚忘笙心里面先是高兴,而后是失措——话本子里的男女都要经历许多磨难才能知道他们是彼此相爱的,而他与姐姐相识不过一个多月,却被坐逍遥告知他爱上了姐姐。
如此看来,自己这份爱意是不是相较常人而言来的太过轻浮?
现在,楚忘笙在胡思乱想中越发心乱如麻。
玄衣女道踱步到他身后,俯身,她如雪颜色的发擦过他的侧脸。楚忘笙近乎能听见她的呼吸声,瞬间浑身僵硬地难以动弹。
她拿起了桌面那个还没雕刻好的观音小像端详着,自顾自往下说,“我并没有与谁结为道侣的打算,因而我也不知要如何回应你那个不可能发生的假设。”
苏知月这句话没有说谎。
她是无情道修士,本就不可能对谁生情,与谁结为道侣恐怕最后都是耽误彼此时间——又何苦尝试这样徒劳无功的事情。
“嘭、嘭、嘭”
是心在乱跳。
这句话像是给荒漠中迷路旅人恩赐的大雨,楚忘笙尽力往下压嘴角,故作不在意地整理袖角处褶皱,“可我听说姐姐与沈世子青梅竹马,这次下山也是要去和沈世子订婚的。”
玄衣女道微怔,很快想起自己婢女刚才的反常。
等会儿应该去敲打敲打自己的婢女了,她想。
没有哪个修士会喜欢别人深挖自己的过去,毕竟很多人的过去都不是完全光鲜亮丽。
小师妹那些没入剑门前刻意隐藏的过去,她不会追问。同样的,她也不希望小师妹刻意去探究她这个魔种的过去。
“那不过是长辈们喝醉酒时定下的戏言罢了,”苏知月看似随意地岔开话题,“你有小刀吗?”
楚忘笙点头,而后把地上的坐逍遥奉上。
“……也行。”虽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小些的刻刀,但也应该勉强能当刻刀使。
苏知月很随性地捡起一个被楚忘笙雕废的废料,颠了颠,挺沉。
千年沉木,放到任何一个炼器师眼里都是极其昂贵宝贝的炼器材料,也只有小师妹会把这样珍贵的东西当练木雕的材料用。
小师妹的财力……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
但苏知月最终还是没有深究,除非必要,她从不随意探究别人**。
楚忘笙认出玄衣女道拿的是他第一个尝试的废料,因为它被他雕刻的实在丑到不忍直视,瘦高细长,怎么看都不像观音像,反而像一些民间习俗里吃小孩的鬼。
故不大好意思地说,“我去给姐姐拿一个新的木材来雕。”
苏知月:“不必这样麻烦。”
“木雕出的最终形状并不由雕刻者决定,而是由木材的本我决定,”玄衣女道垂眼,拇指抵在坐逍遥剑背,极缓慢地往前推,木屑就顺着那方向滑落在地上,“它长什么样子、纹理又是什么样子都源于它天性,不是我们这群外人可以随意更改的。”
环绕在耳侧的除了女子平淡的声音,还有雕刻时沙沙的响。
修士讲求返璞归真,剑仙深得其中要领,她在不挥剑时并不像旁人口中那般耀眼的引人注目,反而会刻意隐藏自己气息,大隐于世。
像是藏在锈剑堆里一柄没有出鞘的利剑,或者是千万人海里微不足道的尘。
但楚忘笙还是撑着下巴很认真地看着她动作,他似乎很享受这样安静的时光。
“就像这块木材,无论你怎样雕刻塑形,它都绝不会是一尊佛像。”
剑门的大师姐很温和地提点这位在她眼中可能困于替身二字的后辈,“同理,楚忘笙就是楚忘笙,你有自己的路走。无论外人如何揣摩扭曲,你也绝不会如他们所愿那般完全变成我。”
过了不知多久,苏知月吹开浮在表面的木屑,露出手中光滑却朴素的木簪子。
楚忘笙今日穿的是青白色的羽缎长褂,衣身处绣有若水墨画点染的竹,栩栩如生。腰间则由浅色织锦束住,此外再无其它多余装饰,因而这簪子也并不显得突兀。
今日打扮与平日穿金带银的大红衣裳装扮可谓大相径庭,越瞧越像是个呆书生,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苏知月把簪子插在自己发中。
“去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楚忘笙后知后觉般小心翼翼触碰簪子,像是渴求许久的玩具终于如愿以偿得到的孩童欣喜,“不用照镜子,忘笙也知道姐姐别的一定好看。”
苏知月淡然看小师妹欢喜,而后透过窗子远眺云舟外翻涌的云海,恍若是一个局外人。
真好哄啊,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一根木簪子就能让小师妹高兴到不再纠结与探究魔种那不大光鲜的过去。
——
如今世俗界王朝以大河天险为界,南赵北齐。
苏知月口中的故乡便是在南边的赵王朝,离极北位置的剑门太远,但坐云舟只需不到半月时间就可到达。
当云舟到达目的地,楚忘笙把那木簪子拿下,又找出本来容纳坐逍遥的法器盒子,再把平平无奇的木簪子与那根桃花枝一并小心翼翼装好,缩小后仔细着放入怀中。
坐逍遥气得发抖,作势跳起来要用剑柄打楚忘笙手臂。
楚忘笙不理会一柄废剑反抗,把坐逍遥往剑鞘胡乱地塞,之后固定在腰侧。他大步流星地赶上玄衣女道步伐,试探性地要牵住她的手。
“人多,”他毫不避讳地与面露困惑的大师姐对视,义正言辞且理直气壮,“我只是怕我自己走丢。”
苏知月:……也行吧,小师妹有很良好的自我认知。
似乎把走丢这种事放在小师妹身上并不让人感到突兀,毕竟小师妹怎么看都不大聪明的样子。
她反手握住对方的手,却摸到对方满手心的汗。
苏知月没大在意,只当小师妹头一次下山到离剑门这么远的地方难免紧张,故低声嘱咐,“那你跟紧些。”
楚忘笙目光游离,小声,“……嗯。”
跟在两人身后的婢女眉头越发紧皱,死死盯住两个人牵住的手。
她从没有想到楚忘笙会死缠烂打到这种地步。
按理来说,但凡有半分廉耻心的人在听见她说的话后都要知道避嫌——楚忘笙确实避嫌了,但就避嫌了云舟上一段时间。
下了云舟,楚忘笙又过分亲切地黏着人。自家小姐为了避免因为魔种身份造成太多麻烦,特意用灵力更改发色与瞳色为黑色,这两人站在一起宛若同生的姐妹花。
什么是以退为进啊!
婢女深深呼吸平复心情,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划过许多大家族老爷们养在外面且诡计多端的妖艳外室。
但她转念一想,到目前为止,似乎楚忘笙没做出什么背刺自家小姐的事情。
“小姐说她相信楚忘笙不是那种人……她二人现在的关系又这样好,难不成真是我自己多想了么?”
婢女沉思。
婢女抬头时,就看见穿青白色长褂的美人也正回首看着她,并冲她甜甜一笑。
婢女下意识要回一个和善正面的反应,那人修长的手指压在右眼下方,而后往下——
楚忘笙挎着苏知月臂弯,在对她做一个耀武扬威的鬼脸,而后像没事人般飞快地转回头。
几乎同时,婢女垮起了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