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桃树(修)

剑门主峰位于剑门中心,山势陡峭、高耸入云,峰顶覆盖厚雪、终年不化。

在魔修最鼎盛的时候,曾破虚空直入修真界腹地,彼时剑门开山祖师问太玄耗尽毕生修为于剑门布下封印大阵,才勉强遏制住当时的魔修灾祸,算是给修真界的修士留有一线生机,此后这维护大阵的责任自然由历代剑门掌门负责。

问太玄残躯葬于主峰腹地,后来她的埋骨地有桃枝破冻土,终岁不凋,成为这漫天冰雪中唯一暖色,从远处看似擎起此方天地。

苏知月握着腰侧空荡荡的剑鞘,站在茂盛的桃树下避风雪。

“大师姐,”小道童走出面前宫殿,“掌门唤您进去。”

苏知月颔首,慢吞吞地拾阶而上,踏入眼前这座寒冰制成、富丽堂皇的宫殿。

历代剑门掌门都修无情道,清心寡欲,从不注重物质方面享受,山顶本来空无一物,直到霁雪剑君登位才有了这座冰宫。

霁雪剑君并非天生无情,他在入剑门前本是一末代王朝的皇子,其凡尘俗名已不可考。故国倾覆,这位落魄皇子一路流亡至剑门后又得前任掌门青眼,这才后改修的无情道。

冰宫,传言是霁雪剑君追怀故国所建。

可霁雪剑君到底不是专业的工匠,甚至可以说他本人对建造宫殿一窍不通。冰宫外表看着非常大,内里实际就只有一条直廊与尽头一间房,其余地方尽数被方方正正的冰砖填充,根本没有考虑过这峰头除了他自己外可能还有别人要住。

至昏暗长廊尽头,掀开门帘,屋里连床也没有,就有两个蒲团垫、一方冰做的矮桌子,桌上放着棋盘。

“师尊。”

白衣道人端正跪坐在蒲团,满头乌发规整地被莲花冠束好,面容无悲无喜,如若拒人千里之外。

他将黑子落在棋盘,没抬头,语气熟稔地像见到一位多年未见的故友,“来,陪我谈一局。”

苏知月依言照做。

看见弟子那只藏在广袖的伤手,喜怒不形于色的剑君罕见地微微皱眉,“是谁弄的?”

“弟子自己弄的。”

“心魔又严重了?”霁雪剑君刚要拆开红绸绷带,认出红绸归属,停下动作,“你见过她了。”

不善言辞的清冷剑君似乎真在思索要如何同他刚复苏不久的弟子解释,半晌,他抬起头,“剑门缺人看守封印大阵,当年事发突然,你师妹她又是天生剑骨,只是……很合适。”

他的大弟子向来懂事,他从来都很放心。

“你师妹她太过偏激,剑门欠她良多。知月,你作为师姐应该懂得谦让。”

很合适。

霁雪剑君还是第一次对人耐心解释,也是第一次对一个人评价“很合适”。

服侍在侧的道童心生诧异,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高高在上的剑君也有了世俗庸人的烦恼。

“好的,”苏知月沉默半晌,发出灵魂深处的疑问,“您是想同我或楚师妹结为道侣?”

她的疑问并没有任何冒犯意思,只是单纯地疑惑。

无情道找替身,多稀奇的事情,其震撼程度堪比百花宗妖女从良。

众所周知,剑门大师姐,有两个美好品德。

其中一个叫看问题直击事情本质。

“难道您全都要……这不大好吧。”

苏知月觉得她的推理很有道理。

找替身,还想让正主与替身友好相处做恩爱姐妹,这不就是欲享齐人之福。

心魔哈哈大笑,剑君微微愣神。

道童他恨自己听到此等震世骇俗的言语,又恨自己不是天生的聋子。

剑门大师姐另一个美好品德叫做善解人意。

“不可以问,便当我刚才没说。”

道童近乎要落泪。

求求您闭嘴吧!他真的不会被暴怒的剑君事后灭口吗?

与道童想象中的暴怒不同,面容俊美的剑君只是垂眼遮住眼中迷惘,“我不知道。”

“但是,如果你和小楚起冲突,我会选你。”

剑君的承诺何其珍贵。

这样明显的偏爱,足以让任何一个不安的孩子感到镇定。

但苏知月到底不是不安的孩子,这样不公正的感性答案在她眼里不应该出现在一派掌门口中。

她挥手示意道童离开,才沉声质问,“那么,连剜骨换运这种事也是使得的吗?”

“是谁同你说这件事?”剑君抬眼,“小楚?”

玄衣女道不答,她干净的眼睛像镜子般完完全全映出霁雪剑君面容,“您曾经教导我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话也都不过是哄人骗人的空话么?”

剑君指着苏知月脖颈处恐怖丑陋的缝痕,眼神微沉,“介时我会补偿小楚另一块骨,知月,你不要任性,你比她更适合做剑骨的主人。”

“那么,把那块补偿的骨给我也未尝不可。”

剑君无言。

苏知月在心底叹气,果真他没有准备什么“补偿的骨”。

难怪小师妹那样着急离开,难怪她恨剑门那样深。

“这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苏知月仍试图对霁雪剑君讲道理,“您有没有想过,修真界的正道魁首都在剜骨夺运,这种事传出去,对您、对剑门,甚至是对整个修真界会造成怎样后果?”

“绝不会有人说出去。”

“不,我会。”

剑君严厉地指责道,“苏知月,你是在为一个不相识的师妹出头忤逆威胁为师吗?”

“嘭”地一声,木桌上的冰质棋盘四分五裂。

直面天下最强者的威压,女道仍跪得依旧笔挺,她咽下喉间腥甜滚烫的血,仍不肯低头,“抢来的剑骨、偷来的前路,我苏知月不要,师尊您也不必为我自污绸缪!”

未来的正道魁首也好,平庸的无名小卒也罢,苏知月心中道义仍会支持她如今日这般站出来。

“不知好歹。”

剑君抿直嘴唇,多年相处的师徒情谊,让他终没有在薄怒中说出更加不体面的话来。

确实很不知好歹。

霁雪剑君愿意冒天下大不韪做阴险小人,葬送剑门里前途无量的天才前路为一个魔种铺平坦大道。如果苏知月想,她完全可以做一个大多数人眼中清清白白的获利者。

——但苏知月明确说她不愿意。

她宁可转身走一条荆棘遍地的险路,也不肯接受这种扭曲的好意。

“言尽于此,弟子告退。”

玄衣女道擦去嘴角的血,脸上没有丝毫被责备的惶恐。她深深地看着剑君半晌,作揖,转身离去。

仿若他们师徒没有不欢而散,而是一如从前那般只是安静地下了几局棋。

*

苏知月不确定自己的话霁雪剑君能听进去多少,她靠在桃树旁,垂眼,使自己进入玄而又玄的静心状态。

问太玄尸身上生出的桃树,除却好看,还有引人入静心自我的能力,于它身侧,万邪不侵,可避心魔。

霁雪剑君选这棵桃木的枝做剑,可以说是体贴至极。但苏知月说它是空心烂桃木也说没错——

没有鬼魅心思,何必在它自己周身屏蔽天道探测。

只有在桃树附近,苏知月才敢把属于剑仙的能力施展些许。

情劫,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道理的劫难,想让无心人发疯,令无情者生情。

受劫者洗去记忆,轻则谈一场痛彻心扉的恋爱,重则情到深处堕落成妖魔。

前者,经常有情缘对象在受劫者飞升后纠缠不休,按照一些话本子介绍就是“主角死了,曾经对主角爱答不理的情缘堕落成大魔头,红着眼睛说某某某求求你再看看我。”

后者,直接失去理智堕魔,算是与等死无疑,也没什么好说的。

苏知月探索的是第三条路,一条不谈男女感情也能飞升的路。

“也不知是谁让我做这场预知梦,其目的又是什么……”

“原以为是离我最近的剑君,方才试探到不大像,但也不能全信。”

“幕后者难道想离间我与剑门?让我对小师妹产生恶感迫害她?有谁能从中渔翁得利?”

苏知月从不信什么无缘无故,她对预知梦也从未尽信。

预知梦这种东西,本来就就是做了就会有改变的东西,谁全信了谁必然有病。

苏知月在心中继续推算。

“假设让剑门大师姐做预知梦有幕后主使,幕后主使想令剑门大师姐与小师妹斗到两败俱伤……”

“假设做预知梦的不止我一人……”

“那么,我就不能任何未卜先知般改变未来,或者说就算改变,也不能是由我本人主动谋划,而要顺理成章让事情变为偶然。”

“如此,其他做预知梦的人就会下意识认为这些改变是他们自己导致。”

苏知月用剑鞘轻轻击打发抖的桃树,大片大片的桃花被剑气击落,像是下了场花雨。

玄衣女道的脸贴近桃树,声音很轻,更多的桃花不可抑制往下落。

“引楚师妹故意来见我,嗯?”

桃木剑取材桃树,苏知月不信当中没有猫腻。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握住桃树较粗的枝,“咔嚓”折断,桃树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她正欲进一步威胁,却听到身后悦耳的“姐姐”。

回首,红衣女修撑着伞穿过飞雪向她走来。苏知月垂眼藏住刚才阴鸷目光,把手里的桃花枝看似随意递了去。

“送你了,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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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文女主过分直女
连载中春去折枝 /